今岁忽已晚 第17章 特别

宋今烟恢复学校生活之后，林宅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一片寂静当中。

生于沉寂长于沉寂的林岁晚竟然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习惯，跪在神龛面前佛珠捻得毫不规律，甚至发出碰撞在一起的杂音，内心里反反复复念的竟然只有一句：“希望今今姑娘此生平安快乐。”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念什么之后，突然睁开了眼睛，逃也似地将佛珠掷在了蒲团上。

世上的很多事，好像都发生在她懂得之前。

譬如生病，譬如初潮，譬如嫁人，譬如和离……

譬如跪在佛前，念了她的名字三十遍。

在被宅子里的沉默吵得心烦意乱之前，林岁晚借口拿日常用药，没有让锦姨跟随，出门去了林飞白的诊所。

她没有打扰，只是远远地坐在外间，等着林飞白下班。

这诊所开在坊间，来看病的大多是望山百姓，林岁晚看着他们来来往往，或因为病重而痛苦和祷告，或因为痊愈而拥抱在一起，她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从来没有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人世间。如今被人群时隐时现的吵嚷包围之后，她才勉强觉得脱离了在林宅中独处的安静。

林飞白脱了大褂，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时，在看见林岁晚在那坐了不知有多久。

她领她进了诊室，把林岁晚日常要吃的药递过去之后，并没有着急走，而是坐了下来，相处多年，她看得出她是有话要说。

林岁晚犹豫了片刻，先是问道：“上学，是什么样的感觉？”

正在喝茶的林飞白呛了一口。

但是她知道林岁晚在自己试图想清楚一些事情，所以只是很认真地回答道：“小的时候念过几年私塾，里面的夫子都很无聊，翻来覆去讲的都是一些老古董。后来也和……和宋姑娘一样，读的是女校，但那个时候大多都是教会学校，规矩多得很，其实我不大喜欢。不过去东洋学医之后读书就读得更起劲了，大概是因为想通了自己为何读书吧。”

林岁晚面不改色，说出来的话却有些自怜的意味：“四妹很幸运，为何我就……未曾读过书呢？”

其实像林岁晚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教育改制、女子入学并没有很多年光景，大部分传统的人家，还是不大愿意送女儿出去读书的，最多不过是请一些家庭教师来，识几个字罢了。而林飞白是旁支独女，既享宠爱，又无责任，再加上林母本身就是学校的□□，望山办了第一所女校之后，就送林飞白去读书了。

林飞白也自知自己是幸运的，只能勉力安慰林岁晚道：“大姐是家中长姐，是比我要受了许多苦的，但如今比从前要好了，等战事平定，还会更好的。”

林岁晚不知有没有听信她的话，又道：“若你不是我的表妹，像你们这样的人，应当心里是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吧？”

“我们？”她听得困惑，却忽然捕捉到了一丝闪光，轻声说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宋姑娘，也不是。”

“我没有……”林岁晚想要辩驳，却还没开口就泄了力，发现无法辩驳。

有些连她自己也不懂的事，林飞白却因为嗅到某些熟悉的气息，先她一步懂得了。

可林飞白也记得自己从前独自熬过的许多个长夜，记得她把程雁漂洋过海寄来的信件翻来覆去熟读成诵，然后任凭眼泪打湿了信件，也不敢去仔细看她写的最后几行赤/裸裸的心意。

后来她终于敢认清自己的心，远渡重洋走到程雁的面前时，潸潸泪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程雁只是灭掉了手中的烟，哑着嗓子问了她一句：“你怕吗？”

等到她摇头之后，程雁就牵起了她的手不再放开。

程雁长了她十岁，这是在她们中间横亘着的，林飞白逾越不过的十年岁月，她追不上她的脚步，也拥有不了她的过去，索性就只能创造更多的十年。

如今她和程雁是自足的，但并不代表着过去那段在异国他乡辗转难眠的日子不复存在。

所以林飞白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把桌上的相框拆开来，在那摆着示众的毕业照后面，还藏着一张她把这个相框放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是另一张她更为珍视的照片，是她和程雁站在一棵洒下阴翳的银杏树下，带着微笑，亲吻着彼此的唇。

林飞白把这张照片推到了林岁晚面前，抬头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温然一笑。

“这照相师是我朋友，以后有机会，大姐也和宋姑娘照个相吧。”

看林岁晚还是呆愣不动，林飞白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绕到她身旁，拉着她起来，玩笑道：“宋姑娘一会儿该放学了，走吧，你去接她，我去接程老师。”

直到被带到了明德女校的校门外，林岁晚还是处在某种震惊的余韵当中，用这种震惊欺瞒着自己的心灵，试图去忽视震惊底下几乎要按耐不住的一种宽畅。

原来如此，早知如此，本该如此。

听到女校散学的铃声之后，林岁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神贯注地盯着校内的动静盯了好久。

等到看到一群女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一路说笑，偶尔还有几个在嬉戏打闹的，林岁晚一面不自觉地搜寻着宋今烟的身影，一面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宋今烟——也是在差不多这个地方，那时她正好路过一群散学的女学生，在她们的玩笑声后面，捡到了衣衫褴褛、一身伤病的宋今烟。

仿佛已过去了许久，又仿佛还在昨日。

等到那一个蓝袄黑裙的女孩远远地走过来，林岁晚心中一颤，原来她也长大了许多。

身形圆润之后显得更匀称了，头发长长了，编两条麻花辫堪堪搭在胸/前，白里透红的脸被初春的夕阳照得几乎能看清面上的绒毛。

她从没见她穿过这一身蓝袄黑裙，只觉得好像和旁人都不一样。

宋今烟和周围两个同学说着笑着，大笑起来露/出一点粉色的牙龈，笑容灿烂如花，齿如含贝。却忽然站定不动了，从手提包当中拿出一本书，翻开来指着某个地方和旁边的同学争论了一两句什么，而后她旁边的女孩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似乎是宋今烟在这场争辩当中取胜了，她又大笑起来，佯装去打那个女孩，几人才跑着闹着地出了校门。

等看清林岁晚的时候，宋今烟明显愣了一下，跑过来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夫人！你怎么来啦？”

正递出一方锦帕想给宋今烟擦擦汗的林岁晚却停住了动作，耳边不断在重复那一句“夫人”。

其实，这样的称呼，也早就“旧”了吧。她的同学若听到了，又不知会作何感想。

林岁晚平白觉得有些苦涩，再怎样，好像她已注定是“旧”的了。宋今烟那些和同龄人打闹，说笑，争论观点的样子，她给不了她。

她侧头想要去寻求林飞白的帮助，想要林飞白接住退缩的她，不要再推着她往前迈向陌生的区域，却见林飞白早就不知何时退到了安保亭那边，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林飞白一阵挤眉弄眼，好像是在鼓励她大胆上前，而后很快就转回头去，用目光等待着她的程老师了。

林岁晚在心中退得更远了一些，她连一句夫人都不敢当，又怎么敢……奢望一句爱人呢？

然而宋今烟却很自然地接过她递来的锦帕，轻轻拭了拭额头的薄汗，顷刻就换了站位，从同学那边站到了林岁晚的身侧，松松地环住她的手臂，笑着说道：“这位是林夫人，她待我好极了，我逃难来望山，就借住在她家。”

然后又对着林岁晚一一介绍了她那两位同学，又说道：“夫人，往后有机会，我们邀请她们到家里来吃饭好不好？”

家里。

林岁晚本来好像涌上一股恍惚回到了陪在余竞川身侧的那种无所适从，却一瞬间因为女孩的这一句“家里”而变得舒快起来。

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宋今烟竟毫不在意地宣之于口，原来是因为，这里……已是她的家。

林岁晚轻柔地笑起：“好啊。”

等再寒暄了几句，宋今烟和同学们告别，而林岁晚却带了几分故意地跟宋今烟说了一句：“走吧，我们回家。”

像是一条渴水的鱼，努力汲取着一点水源，不在乎是不是饮鸩止渴。

回到林宅之后，锦姨已做好了晚饭，宋今烟没有空，她们就又恢复到最开始时的的安排。宋今烟瞟了一眼桌上的三菜一汤，色泽还算可人，感觉已不像她最开始看到的那样寡淡无味了，心中颇有些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的厨艺不仅把林岁晚喂得越来越好了，连锦姨也受了影响。

席间她随意聊起了一些在学校的见闻，然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那如今我上学的日子里，就换到晚上来教阿夕小姐如何？”

锦姨瞟了林岁晚一眼，但林岁晚却垂下眼睛不去看任何人，听不出情绪地说了一句：“可以。”

宋今烟问道：“那以后每天都这样吗？”

她这话说的令林岁晚听不明白究竟是何意，就只好顺着她说道：“对，怎么样都可以，看姑娘方便。”

“看我方便？”宋今烟追问，“阿夕小姐身体那样不好，连吃饭都不能和我们一起吃，怎么如今就变成了看我方便？夫人那样体恤她，饭是做好了送上去了，窗户是关上吹不了风的，现在却……晚上读书，真的不会影响她休息吗？”

“她……”林岁晚有些说不过她，“你……你也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要上学的对吗？之前程老师也说了，姑娘只是需要拿个毕业证而已。”

宋今烟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咄咄逼人：“那我报考本科之后呢？若我考上了大学，阿夕小姐该怎么办？”

林岁晚搁下了碗筷，越听越觉得心烦意乱，挥了挥手示意锦姨收拾，就只是留下一句：“日后再说吧……今今姑娘可以先去准备讲学了。”

她说完竟然逃也似的要走，宋今烟坐在原处没有动，但是却在林岁晚即将要进卧房的时候，她快步跟了上去，扶住了门框，不让她关门。

“我不懂夫人的很多事，夫人也……不想让我懂，是吗？”

她的语气有些酸楚，几乎要让林岁晚败下阵来。但她有太多需要自己先厘清的事情，没有办法做到和宋今烟敞开心扉地聊个透彻，所以仍然逃避，“姑娘今天如果累了，就不必讲学了。”

“夫人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宋今烟却质问道，“您以前在余公馆待人接物，应当也是这样体面地对待别人的吧？您习惯了许多事都不和别人说，应当是早就习惯了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吧？可是我……我不想要这样。

“我不想你隐瞒我，我不想你……循规蹈矩地对别人，也循规蹈矩地对我。我不想你先考虑我……然后才考虑你自己。”

她越说越多，只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林岁晚越听越有些撑不住体面，只想让这一切早点过去。

但宋今烟还在继续，蛾眉紧蹙，声音微颤：“我想要特别一些。”

于是林岁晚也按捺不住了。

“你想要特别一些，可是我呢？”她声音有些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那我对姑娘来说，是特别的吗？”她假装没看见宋今烟吸了口气准备反驳，就继续说道：“你孤身一人来到望山，无依无靠，我对你好，所以你依靠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换一个人带你回家，换一个人对你好，你也会爱她的，不是吗？”

听到这话的宋今烟却愣住了，眼神有些许躲闪。

“这是……爱吗？”

她的声音也战栗得不像话。

爱。

这世间最困难也最容易的事情，就这样一不留神，从她口中溜了出来。

林岁晚逃无可逃，认命般闭上了双眼，终于承认爱是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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