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峥:“什么东施效颦,你说清楚。”
“你不是喜欢沈季池那样乖软的吗,我之前都是装出来的。”程川喉结微动,一字一句道,“所以荣峥,没有必要……我无法把之前那个乖巧听话的程川还给你,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注定一场空,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东施效颦……好一个东施效颦。”荣峥红着眼看他,“你真行……程川,你真行。”
程川压下满腔苦涩,无比庆幸此时的自己坐在床上,不用费力去维持摇摇欲坠的身形:“所以你看,真实的我脾气差,冷漠疏离,与你心中的理想伴侣形象差之甚远。
“你接受不了分手,大概只是因为戒断反应,或者分开不是你提的,觉得没面子,不甘心……种种情绪让你误以为自己爱我,离不开我,但事实上那只是一种错觉。
“而今我们已经分手,沈季池也对你一往情深,不会再有人拦在你们中间……”
“够了。”荣峥一声厉喝打断对方,“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分辨那是不是爱,你自己知道什么是爱吗,程川?”
爱一个人,希望他也能爱自己,于是挖空心思对他好,把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钟爱的模样,这难道不对吗?如果这样还不够,你还要我怎么做?程川心底一片苍凉。
被质问的人久久无言,荣峥扯扯嘴角,再度说:“而且我说了我不喜欢沈季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
程川仰头:“不喜欢?”
二人四目相对,荣峥斩钉截铁:“不喜欢,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没有。”
“可当初‘喜欢’也是你亲口承认的啊。”程川低声喃喃,记忆也随之回到从前。
-
八年前,暮秋。
夜已深,城市褪去白日喧嚣,昏黄路灯勾勒下,长街也显得朦朦胧胧。
“你确定你不用去医院?”
“我有分寸。”
程川与荣峥本是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后者忽地冲到一个路灯旁,弯腰对准排水道镂空的水泥盖就开始吐,前者追上去,于是便有了以上对话。
“诶,是,您有分寸。”程川递过矿泉水,垂头看着他脸颊与脖子上深浅不一的红斑,拿湿纸巾替对方擦去额间薄汗的同时凉凉道,“最有分寸的荣老板明知自己酒精过敏还硬要喝,你的分寸就是没死都处在安全界限内是吧?”
荣峥猛灌一大口水,漱漱,吐掉:“阴阳怪气我呢。”
“误会了,我只是在试图用激将法激你去医院。”
“那你……咳……得……咳咳咳,失望了。”
程川削薄的手掌拍着荣峥精悍的脊背:“左右遭罪的不是我……”停顿片刻后,又漫不经心补充,“喝不了跟我说嘛,我帮你喝啊。”
又来了,又是这种似是而非、暧昧不明的话,荣峥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头。
自从两个月前,多家竞争对手以荣氏集团侵犯某项关键技术专利为由向多地法院提起诉讼,致使荣氏旗下数家子公司银行账户被冻结,资金流转紧张,关键时刻几名法务部高层还依次出走,让荣峥不得不与外部律所合作以来,程川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此人业务能力没得说,比之他的上司,也即律所合伙人都毫不逊色,再知情识趣点就完美了。
何谓不知情识趣?比如不经意间的肢体接触;比如笑起来太妖孽,眼眸就是把杀人弯刀;再比如此时此刻,令人想入非非的话。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四次、数十次呢?时至今日,荣峥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程川就是故意的——他想泡他。
但是——
“我不喜欢男人。”本就为日薄西山的集团的一堆糟心事殚精竭虑的荣峥无心与之周旋,直接斩草除根。
程川想过俩人终有一天会挑破这层窗户纸,但没料到会是此时此地,而且出自荣峥之口,霎时有些讶然。
可也只是一瞬间,不出三秒,他便接受一切,继而回应:“看出来了?”
荣峥:“嗯。”他又不蠢。
“试试嘛,”插在裤袋里的手捻起一小块布料大力揉搓,程川轻轻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这是能试出来,或者说,是可以用来试的吗?荣峥觉得这人看似清醒,实则是今晚醉得最严重的一个。
“不试。”
程川还欲再说些什么,荣峥手机却兀地响起,对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也只能收住话头。
“喂,小池。”男人接起电话,走到一边。
程川识趣地没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用目光追随。
“小池”、“小迟”还是“小驰”?他没错过荣峥看到来电时那一瞬间的温柔,心间不受控地泛起柠檬味小气泡,暗自思忖,对方是荣峥的什么人,能得他如此对待?
电话接通刹那的一声“荣峥哥”清脆响亮,年龄应当不大,是个男的……既称呼“哥”,难不成是弟弟?那没必要加个前缀,况且也没听说荣峥有弟……
程川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可几分钟前荣峥才刚说自己不喜欢男人……
“任重道远呀。”程川想学古人愁一愁,可惜仰头不见月,于是只好单纯叹息。
荣峥接电话并没有花很长时间,不到三分钟,程川看他把手机息屏放入口袋,便走了过去。
“朋友?”
荣峥本只答了一个“是”,但窥见对方眼中似有若无的试探,心念一动,计谋忽生,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一个一起长大的……弟弟。”
不得不说,语言的魅力有时就在乎此,一句话的表意不仅要看字面,还得结合说话人的性格、语气、神态、停顿的节点……同一个句子可以因时因地被解读出千万种可能。
眼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程川深知自己和荣峥的委托关系远达不到要了解彼此交友的地步,对方本身话也不多,私事上更是缄口如瓶……所以这一句解释于情于理都不该出现。
□□峥确确实实说了,以一种平静又苦涩的语气,这话真真切切存在,那么它所包含的意蕴就远超字面意思了——至少在程川看来。
于是他继续问:“你喜欢他啊?”
喜欢?荣峥晕晕乎乎地想,这位姓程名川的先生是聋子吗,还是记忆障碍?他记得自己不久前才刚说完“不喜欢男人”吧?
可脑海中另一道声音却在疯狂咆哮——你在假惺惺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效果吗?!你故意那样多余解释,不就打算牺牲自己的英明来换对方死心,换一个清净吗?程川的反应分明正中你下怀。
是这样没错,但是,但是……荣峥感觉有点呼吸困难,但到最后也没但出个所以然来,便步伐踉跄地往下栽去。
预想中的以脸着地没有到来,因为他被程川接住了。
一米九八十公斤的身高体重不是盖的,遑论荣峥还健身,一身肌肉实打实,线条梆硬精悍,砸得程川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对……”荣峥想说对不起。
撑着他的人闻言浑身一僵,有那么一瞬间,程川想着干脆把人扔这里算了。荣峥死了他就殉情,没死活过来后大概会因此恨他——比起漠然与拒绝,这样的结果反而更让程川易于接受。
想法终归仅限于想法,现实是程川着急忙慌拦了的士,连扛带拽将荣峥搬上车,交代司机一句“他过敏,开快点”之后,三人风驰电掣飞向医院。
“‘不喜欢男人’,只是‘喜欢的人恰好是男性’,玩得一手文字游戏啊荣总。”程川把荣峥的脑袋掰过来靠在自己肩上,调了调姿势让他昏迷得舒服点,修长食指与中指轻抚上对方眉梢,呢喃,“喜欢他又怎么样?现在陪在你身边的是我。”
车辆疾驰在暗夜,不断路过一盏又一盏灯,光影经车窗切割后落在荣峥侧颊,明灭间勾勒出他摄人心魄的容颜。
体貌,家世,才学……上天究竟有多偏爱一个人,才可以把这些都一并给予?
“但你不知道吧,”程川凝视着荣峥的脸,轻声告知他,“我对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你对你喜欢的人呢?比我喜欢你还喜欢吗?那你们为什么现在还没在一起?……”
陷入昏睡的人自然无法为他解惑,好在程川也实非想要一个答案,只兀自诉说。
“你既单身,那我就可以追求……且看是我先将你追到手还是你先得偿所愿吧,荣峥,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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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吗?”回溯至此,程川平和发问,“你说喜欢沈季池的,荣峥,你亲口认下的。”
荣峥哑口无言。
经程川这么一提醒,他依稀记得自己大概、或许、可能的确是干过这事儿。可要他怎么说?
说那是一个误会?说自己当初是为了让他死心?还是说那天次日醒来,种种关于醉后降智行为的记忆都随着一泡尿排出体外了?
于他而言是无心之失,但对程川来说却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经年累月模仿另一个人的罪魁元凶,是他八年痛苦的根源……
荣峥,你有什么脸说自己无辜,凭什么不满他的离开?
可不说明、就此形同陌路的结果他更难以接受,故而荣峥知道自己必须解释:“是……误会。”
三言两语,困囿程川多年的囚牢就此消弭于无形。
程川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也非愤恨,而是茫然——你指望一个被锁在笼中八年的人刹那间重获自由后能给出什么反馈呢?
轻飘飘一个误会让他八年的努力看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笑话。
没有东施效颦,因为西施彻头彻尾从未存在,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作茧自缚。
要不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呢。
程川也直接笑出了声。笑自己,笑荣峥,笑这个狗屁的操蛋世界。笑着笑着,就模糊了视线。
“荣峥,我操你大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