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现在天下并非太平盛世,宫里当差死人更加不是个稀罕事,那目击太监缘何故会如此害怕,甚至陷入那样的癫狂中?”
随着这句疑问,隐藏在重重迷雾下一直被忽略的细枝末节终于露出马脚,临祈一愣,就听岁檀继续道,声音莫名沉甸甸。
“孙公子身上的香料味提醒了我,我猜,那个太监应是看到了别的什么。”
“至于是什么,问问便知。”
她停下脚步,临祈跟着驻足抬头。面前黑色门头高耸,苍劲有力的“大理寺”三个字,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依旧闪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光。
“不行!”
同样拒人千里之外的还有大理寺门前驻守的禁军。禁军统领铁面无情,声音冷酷。
“我们禁军奉命协查猎场民女案,当排除一切干扰,大理寺岂是您想进就能进的,不行,恕难从命。”
“求求你了。”
岁檀双手合十,眼睛眨个不停,“你看,你是三殿下的部下,我是三殿下的人,咱们本就是一伙的,你就放我进去吧。”
这话非常暧昧,闻言统领都没坚持住自己的目不斜视,先偷瞄了眼临祈。后者正一只手覆在脸上垂首站在岁檀身后似乎极其无颜见人,于是统领便继续铁石心肠地拒绝。
“不行,除非我们殿下亲自下令,否则谁也不行。”
岁檀星眸闪烁,可怜兮兮:“我是你们三殿下最喜欢的准三皇子妃也不行吗?”
“不行!”
统领下意识就要为他们殿下伸张正义,“而且秦二小姐,我们殿下一心为国的,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这么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临祈突然掩着唇很大声地用力咳嗽了下。
“——不过话又说回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话锋突兀地转了个弯,连带着咬回所有没来得及出口的义正言辞。禁军统领向右大大侧开一步,毕恭毕敬地示意他让出的进门路:
“您是我们殿下最喜欢的准三皇子妃,您当然可以去禁军辖内任何地方。秦二小姐,请。”
“从昨晚闹腾到现在,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就吓成这样了,一直哭着喊着说‘死人了’。”
被禁军叫来带路的狱卒一边引着他们往地牢方向走一边抱怨道,“我们大理寺庙小人少,秦二小姐您要是能跟上面提提,换个地方关押他就好了。”
秦二小姐尴尬地摸摸鼻子,见此暗卫掩唇轻笑。
民女被杀案由大理寺接管后,相关人员的暂押地点自然就换到了大理寺地牢。
然而与之相关的几个人,孙公子是心上人意外惨死的苦主,秦大小姐背后是秦国公府且没有足以将其定罪的证据,胡太医身为太医院院首且本就是帮忙更谈不上下狱,算来算去,大理寺地牢收押的最后只有目击太监一个活人,无权无势,胡言乱语,还疯疯癫癫,闹得狱卒们叫苦不迭。
以秦二小姐自己自然是没本事在大理寺任性为之,好在狱卒也只是牢骚两句,到了地方便马不停蹄开锁,看模样是想赶紧送走他们。
“秦二小姐,请。”
牢门“吱嘎”一声打开,一阵阴风刮过,莫名森森。岁檀顿时汗毛直立,畏惧地侧过身子小小地向临祈方向挪了一步,后者见状赶忙将身子靠前。
——大理寺地牢,全大梁最有去无回的地方。
目击太监关在地牢深处最里面一间牢房,真的见到,岁檀才明白狱卒的抱怨还是有所保留。
他比那日在猎场看到的还要疯癫,蜷缩在角落里,脸上尽是自残时留下的痕迹,血渍没过眼睛、没过嘴巴,只留下狰狞的余温,除了颠三倒四地呢喃着什么,双眼空落落的,已完全无法聚焦,毫无定点。
狱卒留在更远处没过来,牢房前只有他两个人。烛心噼啪作响,岁檀凝望着角落里的太监,看起来和平时无两,但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的临祈突然扭头望向她,声音有些担忧。
“小姐?”
“无事。”
隔了一会,岁檀缓缓摇头,慢慢蹲下了身子。
“公公,”她在和太监同一高度停下,平视着他无一丝光亮的眼睛,轻轻开口:
“有关那日的事,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太监依旧在重复着“死人了”,但岁檀知道,他听得到,于是她便慢慢继续道:
“那天,您发现的,真的是‘尸体’吗?”
“啊——”
似乎被这句询问惊醒了梦魇,太监骤然尖叫出声,骨瘦嶙峋的两只手胡乱在半空中抓个不停,似乎在拼命阻拦什么脏东西近身。
他挣扎的声响过大,连远处的狱卒都探过脑袋,临祈担忧地上前想要将岁檀拉到自己身后,但岁檀依旧执拗地蹲在原地,一步不退。
“胡太医说她是被抱摔、头先着地死的,所以我猜,实际上,那天你见到的,是一个只有半边脑袋却能如常行走、最后自己倒地的尸体。”
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追问,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要逼迫谁面对:
“我猜的对吗,公公。”
短暂且诡异的沉默后。
“鬼、鬼,有鬼啊——”
太监放声大喊,终于不再翻来覆去那句“死人了”,而是嘶吼着新的恐惧。
旧日的魑魅魍魉仿佛就在眼前,他抬头,颤抖着向岁檀伸出手,凹陷的双目里满是垂死的不甘,似在祈祷援助,又像是坠入深渊前最后的绝望呐喊,尽是濒临死亡的凄厉。
岁檀一动不动回望,既不后退,也未曾回头,临祈看不到她的表情,担忧地望过去,也只能看到那极力藏进黑暗中抖个不停的葱白玉指。
突然,太监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似再也无法面对内心深处的惊惧,瘫倒在地抽搐不止。
可直到最后一刻,他颤栗不止的手指仍旧伸向着岁檀,是混沌意识前最后的自救。
“别看了。”
一只温厚手掌伸过来覆住她的眼睛,在一片刺耳的尖叫中,温存似水。岁檀眨眨眼,忽闪的眼睫扫过临祈的掌心,像极了眼泪。
“临祈……他现在这样,你能帮忙照顾下他家里人吗?”
“好,我来安排。”
一问一答两句对话后,长久的沉默蔓延,耳边重复剩下狱卒奔跑过来阻止太监自残时的呵斥声,以及将痉挛不止的太监拉走的声音。
地牢阴森依旧,渐渐的,周围重又恢复寂静。整个过程里,临祈的手都没有从眼前拿开,岁檀目光所及只有他掌心的纹路,长长的生命线,那么长,像画了几辈子。
“……临祈,”借着蹲姿,岁檀抱住自己,轻轻开口。她觉得有点冷。
“……如果不是我,猎场命案可能就不会发生。”
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为嫡姐抢回请帖、非要她一同去春猎,也便不会有这场为了冤枉嫡姐而费心算计的猎场命案,民女也不会死,太监也仍无恙。
曾经发生的事不再发生,曾经没有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她费尽心思改变命运的走向,没想到是以其他无辜的人为代价。带出的涟漪波及,让他们成了无端的牺牲品。
“不是您的错。”
无措的脑袋就耷拉在手边,就算明知道以现在的身份并不合适,临祈还是没忍住用空闲的另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发丝很软,像极了她这个人。
“真正该为无辜人受难而愧疚自责的,应是那布局之人。”
弯弓射雕的手掌覆在头上莫名温柔,岁檀在这一下下安抚中沉默了会,抓开挡在她眼前的那只手,仰头望向手的主人,突然有感而发。
“天予吾之力,当斩不公、除险恶,纵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
这是当年十三岁的三殿下初次挂帅出征、面对浩浩荡荡的外族来袭时所掷下的少年意气,百万雄兵陈兵关塞,挥斥方遒。
跨越山海湖泊和六年时光,此时此刻在昏暗无光的大理寺地牢里,由另一个人娓娓道出,临祈怔了下,随即弯了眉眼,眸中铺满暖意。
“是,纵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
*
经此询问,目击太监彻底丧失了开口作证的能力,不过好在岁檀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待收拾好失落情绪从地牢出来,便和临祈一起去停尸房做最后的验证。
命案这么久,这还是二人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具引起诸多事端的女尸。她安静地躺在停尸台上,孤独地等待着人世间最后的公道。
屋内寂静无声,莫名萧瑟,临祈抱剑沉默地守在一侧,岁檀站在尸体旁凝望着女尸只剩半边的脑袋,一时间二人皆是无声。
“临祈,你知道其实她也有心上人吗。她和我那前准姐夫的婚约是前准姐夫强抢的。”
岁檀一边用丝帕为女尸擦拭额上的污渍,一边轻轻开口,“生前受磋磨,死后被利用,这就是小人物的一生啊。“
临祈也沉默了。
屋外春日太阳正足,饷午的阳光洒下来,天地都笼罩在暖洋洋中;一墙之隔的停尸间里,话题沉重地让人不知如何开口。他张张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小姐”的呢喃,竟是什么安慰也说不出。
丝帕寸寸擦过,一点点复原出女尸的姣好面容,是个恬静的姑娘。终于,半截下巴上最后的污秽也被擦掉,岁檀凝望着她,又再次开口。
“临祈,你陪我跑来跑去这么久,知道我那个所谓真相是什么了吗?”
临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之前我在塞外见过一种秘术。”
他的声音也沉重起来,“可以驭亡灵、驾死尸,战场上的敌人怎么都死不尽,就算只剩下一条胳膊一只腿也会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战斗。”
他叹了口气,“我猜,是一样的驭尸之术。”
“这位姑娘,应该在春猎开始前就死了。”
屋外禁军路过巡逻的吆喝声、说笑声从远处飘来,收拢进整间屋子里,重又化成令人遍体生寒的寂寥。岁檀轻叹息,也不知在唏嘘什么,最后望了女尸一眼,合上蒙尸白布。
“临祈,让仵作来验尸吧。”
“这一次,只需确定死亡时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