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檀!”
危急关头一声惊呼传来,岁檀辨认出那是沈凌云的声音,但已经来不及回头,更加举起手。
金光闪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岁檀!”趁这功夫,沈凌云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三殿下威严犹在,本人亲临,少年讷讷松开手,垂首站在原位唤了声“殿下”。
这一声千转百回,即便声音依旧雌雄莫辨,语气也暴露出她女儿身身份和暗藏其中的别有心思。
可被叫到的人听而不闻,只专心致志地将岁檀翻来覆去地检查个遍,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似她不是在禁军营地被短暂禁锢而是由一百个坏人带着在上京游荡了一圈。
沈凌云草木皆兵,缩在他怀里的岁檀却是好奇满满。
她打量着夫君和夫君军营里扮男装的女子迥异的行为,眨着眼睛不安分地琢磨个不停。
“她是谁呀?”
回到军营里的寝房,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眼睛闪闪。
“乱想什么。”
沈凌云眼一瞥就知道她并非吃醋而是不知道天马行空到哪去了,不由得无奈道。
他坐到凳子上,张开双臂,岁檀跟过来,顺势坐进他怀里。
“她叫赵平愿。”
沈凌云低头,一边为她整理着衣服,一边解释道:
“我和她认识多年,她一直都是以男装出现,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她不是男孩……她是赵晟的妹妹。”
赵晟?
比起以假乱真的男儿身女儿身,岁檀先捕捉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名,思忖了番,骤然意识到自己何时听过这个名号:
原襄城守将、因襄城布防图失窃被判叛国导致全家满门抄斩、自己也被处以极刑的威远将军赵晟。
也是因这牵扯的襄城血战,三殿下借故“重伤昏迷”,才有了最初他能够以“临祈”的身份来到她身边的开端。
“我重生回来的时候,失窃案还没有发生,赵晟也还活着。”
沈凌云敛眉,声音平静,手上动作不停——岁檀斜眼偷看,自己的衣裳整洁如新,全然没有捋平的必要: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赵晟。”
为了至交好友不再冤死,匆匆而归的天道大男主悍然选择违背原有时间线,倾尽全力地将历史拖入另一道轨迹——
“赵晟是个粗人,哪怕在孟世子的捡漏里吃过那么多亏,也依旧不信牛鬼蛇神,还当我是大惊小怪。他说布防图就在他身上,他上茅房都好好掖亵裤里贴身带着,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丢的。”
“我告诉他万事无绝对,让他信我一次,他即使觉得我优柔寡断地跟夺了舍似的,还是答应了让我救他。”
“我们成功了,可惜还没等到庆祝,当着我们的面,布防图又消失了。”
——然而终究是蜉蝣撼树。
死去的人依旧会死,被冤枉的人依旧蒙受着不白之冤,赵晟在极刑前的呐喊既是他自己对不公的不甘,又何尝不是他对无法改变的一切的绝望:
既定命运落下,重生无非是清醒着看旧人沿着已知结局再一次走向灭亡。
残忍到可笑。
岁檀突然明白为什么汴州初见时他会是那个模样了,张张嘴想要安慰,然而沈凌云已经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后面就是人尽皆知的,失窃案盖棺定论,赵晟被判叛国,全家因此下狱。”
“赵晟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我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行刑前我去找他,他拜托我救下赵平愿,说她才十五岁,连个心上人都没有,不应该被他这个没用的哥哥拖累。”
“赵家满门抄斩前,我把人救了出来,本想着随便送她去哪里隐姓埋名地过上一生,可她不肯离开,执意要留在赵家的襄城。”
“襄城人多口杂,赵家名义上也无人生还,无法,我就将她带来了上京,留到了禁军军营,想着也好照拂一番。”
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在说着事不关己的旁人事,但岁檀听得出那一字一句中的动荡。
襄城的失败是他心中迈不过去的孽障,即使没有赵晟的恳求,他也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没有彻底一败涂地。
岁檀抓紧他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传递力量:“赵家满门忠烈,是该留个后。”
沈凌云点头,回握住岁檀。
“你刚才在校场看到她的红缨枪法了吧,那是赵家祖传,我在襄城的时候总能看到赵家人耍,现在,她也能舞得很漂亮了。”
在现在这个时间线里是几个月前的痛失旧友,在两世轮回里又何尝不是许久未见。身负执念的人才能勇往直前,就如同岁筝之于岁檀。
只是,对于沈凌云来说,死去的赵晟成为了一个永生永世的诅咒,到消失在历史长河的那一天,都是横亘在心头的念念不忘。
“救不下赵晟不是你的错。”
岁檀重重道:
“那个时候的你刚回来,很多事都有心无力。现在,我们在一起,会一起抓到‘隐身’、一起戳破阴谋、一起为赵家平反的!”
她挥舞着拳头,眸中星光点点,明明是一句和空中楼阁没什么两样的安慰,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只要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
悸动自心中划过,沈凌云眼里铺满温柔,忍不住低头去亲吻她倔强的唇角:“好。”
岁檀也不禁情动,抬头寻找着沈凌云的唇。两个人肆意缠绵,越亲越是投入,箭在弦上,突然——
“沈哥!”
伴随着一个清脆嗓音,房门被重重推开。
岁檀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下慌忙低头,就听“哐当”一声,坚硬脑门狠狠撞上未能躲闪成功的沈凌云的唇角,当即把人撞了个眼冒金星。
沈凌云捂着渗血的嘴角,无语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能如此不识规矩的,自然只有赵平愿了。
此时的赵小姐换上了艳丽的粉色女装,对自己打扰到什么毫无察觉,正喜滋滋地在他们面前转着圈。
“沈哥,我这套裙子好看吗?”
沈凌云单手扶额,青筋暴起;岁檀则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窝在他怀里低笑不止。
无论三殿下原本行不行,这下都彻底不行了。
*
“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喜欢沈哥,和你是情敌啊!”
赵平愿叉着腰气鼓鼓地宣布道。
岁檀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边“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一边滴溜圆的大眼睛在琳琅满目的街边扫视个不停。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很明显的心不在焉,赵小姐当即气结,愤愤上前,手习惯性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怀中,同时凶道:
“看着我回答!”
恢复女装的赵平愿虽然模样出挑,但一言一行实在不像个闺秀。
岁檀顺势靠在她胸前,枕着散发着少女清香的香软身体,心旷神怡地眼睛都亮了。
“……你可真是心大。”
赵平愿忍不住嘟囔,岁檀笑眯眯地挽起她的胳膊,和她宛如姐妹花般继续走在街上。
“知道啊。”
她一边用眼神在各式各样的新奇商品中挑挑拣拣,一边懒洋洋道:
“沈凌云说了,他把你救出来后你跟他表白来着。”就是吓得他以为赵晟的弟弟突然断袖了而已。
“那你还敢跟我两人逛街?!”
赵平愿凶狠地做了个抹脖子动作,“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怕怕,怕死了。”
岁檀嘴上应付着,眼看又要跳脚,急忙拽住她胳膊:
“沈凌云说你红缨枪耍的特别好,禁军内几乎无敌手。”
“那是自然。”
赵平愿扬起头,用比方才得意数倍的语气骄傲道:“我们赵家红缨枪法,天下第一。”
“所以啊,”岁檀诚恳地拍拍她的肩膀,满脸同胞情谊坚不可摧:
“是不是情敌有什么重要,除了你,谁还能陪我一起出来玩。”
“?”
赵平愿懵懵懂懂,但这并不妨碍岁檀已经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奔向下一家店铺。
赵家遗孤是沈凌云的一个心结。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罢了,他会代旧友好好安顿,在江南水乡寻一处富饶的地方给她一个足够荣华富贵一生的身份,让她衣食无忧地过好下半辈子。
然而她偏偏是武艺高强的。
手持赵家的红缨枪,无论红装武装都埋没不掉作为赵家子女的耀眼光芒。
沈凌云做不到将旧友最后的托付撵走。
可名义上赵家已经灭门,无论是赵小姐还是赵少爷都已经被抹掉了姓名、剔除了身份,她来无迹可寻,去没有归途,只能游荡在禁军的军营里,做一个游离在生死之外的人。
这一切本该是伤感的,直到逛完军营百无聊赖的岁檀灵光一闪,乍现出一个堪称绝妙的主意:
上京虽险恶,沈凌云虽忙,但她还有同样无所事事、又武艺高强的赵平愿可以一起出门啊!
岁檀说干就干,兴冲冲地就要去拉人。
沈凌云原本并不想同意,但实在架不住妻子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在他回禁军军营处理事务期间,可以由赵平愿陪她出去。
尚在襁褓便被大二十岁的哥哥带去襄城军营抚养长大的赵小姐何时见过上京的繁花似锦。
她连件像样的女装都没有,唯一一件粉裙还是沈凌云救她出天牢面对挚友突然变成妹妹的弟弟胡乱寻来的,合身都谈不上,更别提样式了。
岁檀第一次和她出门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
新晋三皇子妃大手一挥,揣着三殿下的俸银带情敌大逛特逛,衣服饰品、胭脂水粉选了一大堆,誓要把一个好好的姑娘重新养回粉雕玉琢。
赵平愿也是个神人,常年浸染在军营的赵小姐有种未被世俗污染过的清澈,对待情敌也是极其简单粗暴:
只要缠住岁檀不让夫妻俩有亲热机会就可以。
为此,她并没有觉得是她在陪岁檀,反而认为是自己成功缠住了人,并因着那略略的愧疚感而称得上予取予求。
岁檀在茶楼掀桌打架她就换上男装二话不说跑去踢场子,岁檀花天酒地她就穿上女装同她吃喝玩乐。
因为太贴心让岁檀直呼过瘾,好几次沈哥本人过来找她们,得到的都是两个情敌又蹦又跳地抱成一团说什么不肯分开、而他这个当事人站在一旁反倒像个局外人。
“小二,上好茶好菜。”
今日又是固定的听八卦日子,岁檀和赵平愿变装出营,换上男装进来茶楼,轻车熟路地寻到她们常坐的位置,招呼道。
木桌前,说书人已经在故弄玄虚地拍醒木,神秘莫测地表示这次的两个大新闻保准会让众人大吃一惊。
客人中立刻传来嘘声,不屑地表达着不信,被驳了面子的说书人顿时气急,愤愤地与其争论起来。
茶楼里热闹哄哄,岁檀也不禁莞尔,小二端上来糕点,她拿起一块榛子酥放进嘴里——
“有什么骗人的!”
说书人声嘶力竭,“三皇子妃养外室了!这消息够不够震惊!”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场顷刻哗然,半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被诽谤的三皇子妃本人更是霍地瞪圆眼睛,险些被榛子酥呛死。
一旁的赵平愿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表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探着脖子追听下去。
满场翘首以盼,说书人冷哼声,高冷地端起架子,像模像样地举起例子来:
“前几日,有个玄色男子揽着三皇子妃的腰去逛首饰店,再往前几天,同样也是这个男子陪她去戏班子看戏,他们全程搂搂抱抱、举止亲密,又没有三皇子妃纳夫的消息,那不是外室是什么!”
赵平愿摸着下巴跟着赞同点头,岁檀越听越不对劲,转过头跟她小声道:“是你吧。”
“什么你的我的,”赵平愿马上反驳,“先说好,我不跟沈哥告状,你也别指望我帮你隐瞒。”
“……”
岁檀深吸口气,“我是说,他说的我的这个外室,是你吧。”
“我?”
赵平愿指着自己,大惊失色,“我们不是情敌吗!”
“话虽这么说……”
她低头示意两人之间的距离,两个实为女儿身的“男人”挤坐在一条板凳上,怎么看都怎么有些暧昧。
她突然玩心大起,以帕掩唇,暗示地眨眨眼:
“既然别人都这么说了,要不你干脆从了吧,要知道,给我当外室可比暗恋沈凌云有前途多了。”
“是吗。”
赵平愿也眯起眼,她的男装本就英姿飒爽,抬手勾起岁檀下巴一点点靠近的过程中,那张精致脸庞更是带着压迫的英气逼人:
“美人有此厚爱,小生很难不从,不知美人有没有兴趣今晚一起睡——”
“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挡在二人中间,突兀地如同王母娘娘的银河,就这么阻断了她们的戏瘾大发。
顺着那只手向上,沈凌云站在桌旁,又无奈又头疼地低头望着她们,郑重强调道:
“美人今晚有约——正室来了,请外室边上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