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云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他清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看到自己,也看到了岁檀。
看到岁檀一如既往毫不防备地扑进自己怀里,看到自己紧紧环抱住她,却只是为了掩盖对着她背后高高举起的利刃。
沈凌云急得满头大汗,死死阻止着自己的手,然而那利器根本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努力,依旧在执着下落。
他无法,只能大声提醒着岁檀注意,可岁檀也仅仅只是靠在他怀里,全然不设防。
刀尖在一点点靠近,他拼命嘶吼着“快跑”,却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撕心裂肺,唯有漫天无能为力将他淹没。
他恐惧他痛苦,就在他即将陷入无穷无尽的绝望深渊时,怀里的岁檀突然抬起头。
她脸上的盈盈笑意顷刻瓦解,整个人暴起变大,瞬间就如参天大树般遮天蔽日。
自不知哪的虚空里抽出来一个铁锤,她迎着“自己”虚情假意的僵硬笑容,重重劈下:
“把沈凌云还给我——”
下一刻,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
离别和忧伤烟消云散,唯有香炉里的檀香远远飘过,证明着他已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醒来。
“你醒啦!”
惊喜女声自耳边响起,沈凌云扭过头,梦里的难过渐渐散去,一点点勾勒出写着张扬的眉眼。
岁檀拄着下巴坐在床边,正得意洋洋地冲他笑:“你醒啦。”
沈凌云顿了顿,从梦中带出的寒冷似乎都在这个笑容里消融,他也不禁露出一丝暖意:“我……”
他想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中招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踹开。
一身红色锦服的大皇子脚下虎虎生风,带着颇为壮观的一大群人气势汹汹闯进来,颇有要大算一笔的架势。
“三弟,即使技不如人,也没必要使这种下三滥手段搞偷袭吧!
跟踪我把我迷晕也就罢了,居然还就那么把我扔到院子里不管,三弟可真是铁石心肠的很呢!”
大皇子声色俱厉,显然已是七窍生烟。
伴着这声毫不顾忌地撕破脸,门外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也随之挤进来,彼此交换着方才发生的惊天消息:
刘世子久等不到人,出门寻找居然在院子里发现大皇子昏迷不醒!
敢动储君候选人的不多,天子脚下如此明目张胆的就更是寥寥。
大皇子醒来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将怀疑目标锁定到自己三弟身上,加上刘世子“三皇子可能昨夜初尝人事正是急不可耐的时候、要不然三皇子妃不会火急火燎来找我要客房”的言之凿凿,大喜过望之下他特意从刘家喜宴上召集来了各路宾客,来不及确认就声势浩大地带着一起来讨要所谓说法了。
未曾想,那些浮想联翩居然全是造谣,他三弟躺在床上,哪有半丝纵情声色的意思,看起来比他虚弱地不止千百倍。
“皇兄。”
沈凌云全身宛如被马车来回碾压过三遍的有气无力,但依旧坚持着强撑起身体,虽然支撑的手臂抖个不停,“我也受了伤。”
所有的兴师问罪戛然而止,幻想的以悠悠之口倒逼父皇松口的美梦也破碎,两厢比较下来,反倒更像是当哥哥的在仗势欺人。
身后的舆论开始转向,岁檀则用很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看着他,细品其中居然有对待傻子的怜爱。
大皇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讨不到好,气急败坏地“你”了半天,一甩衣袖,愤愤转身而去。
沈凌云重重跌回床榻,闻讯赶来的禁军包围了整间屋子,看热闹的人散去,侯府客房里重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岁檀倒来一杯温水,沈凌云借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双生’。”
岁檀叹了口气:“他们想用大皇子替代你。”
第一次在书里读到这个技能的时候,岁檀便觉得毛骨悚然,然而当真正见识到它,发现竟比自己的想象还要触目惊心百倍。
它和易容相似,能够将一个人的模样改变,但又不同的是,“易容”是变成想要的样子,而“双生”则是完完全全的替代。
技能使用者可以选定“双生”的替换者和被替换者,作用后替换者就会拥有和被替换者相同的样貌、身材,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从外表上将他们区分。
如果这个技能到此为止也还好,但令人心生恐惧的是后面:
“双生”的被替换者,因为“自己”被另一个人占用,他的意识也会一同禁锢在新的身体里,被迫旁观替换者使用自己的身份做着一切,在长久的混沌中分不清虚实,最后被吞掉自我,彻底变成替换者的一部分。
细究本质,“双生”就是杀人,且是悄无声息地抹杀。
正是因为太过伤天理,天道才将其平衡为针对单体的技能里唯一一个需要大量消耗使用者自身能量的,并将其限定的施术所需时间长、有效时间短。
除非施术者能源源不断地续上技能,否则最长三个月就会自动解除。
书中的“双生”是在极后期才出现,岁檀之前并未对此防备。
当时在后院,她在醒悟到大皇子从入府时的玄色衣袍突然换成了和新婚的沈凌云一模一样的大红色时察觉到异常。
直到拐角处倒地的“沈凌云”自她面前重新变回大皇子,她才惊觉这个技能居然这么早就现世了。
“‘双生’竟在上京,”岁檀苦笑,“还不知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中招的沈凌云也禁不住沉默,思忖了会,猜测道:“会是大皇兄吗?”
岁檀摇头:
“大皇子对别人利用他替换你的事应该不知情,我猜选择他应该只是因为他人蠢好控制。”
数日来唯一的怀疑对象就因为这样的理由被剔除掉嫌疑,这下沈凌云更不敢留岁檀一个人了。
从侯府出来他愈发的草木皆兵,恨不能将她时时刻刻拴在身上带在身边,哪怕她只是短暂离开一小会,只要不在他的视线里便会坐立不安。
直奔沈凌云而来的“双生”也同样令岁檀心有余悸。
对方将敌意明目张胆地摆在面上,她也说什么不肯和他分开了,生怕哪次不小心落了套,自己那么大一个白月光夫君就被偷天换日成莽撞冲动的大皇子了。
新婚夫妻各有各的忧心忡忡,好在眼下已经完婚,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黏在一起,任意出入任何地方。
这个任何地方,自然也包括沈凌云麾下的禁军军营。
位于上京城郊的禁军营地算是二人都能稍稍松口气的地方。
自沈凌云十五岁起,禁军就是他握在手里的嫡系部队,高手如云,且忠心耿耿,完全不必担心被敌渗透,是大梁内外难得的全然不必担忧安危的存在。
在这沈凌云可算能够略略放心,他被手下叫走处理军务,岁檀便好奇地一个人逛来逛去。
三殿下军风军纪虽严,但因为本人随和、极能和属下们打成一片,空闲的时候也不拘着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因此每隔十天校场都会举行一场切磋,胜者可以从沈凌云那讨到一日休沐和一袋碎银,作为平易近人的三殿下给辛苦训练的将士们的嘉奖。
此时便是每旬的比拼时间,久居汴州的秦二小姐第一次见这样的大场面,当即就挪不开步伐,索性就地坐下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这旬独占鳌头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劲瘦少年,年龄不大、个头不高,一杆红缨枪却是舞得出神入化,将同他对战的大汉耍的团团转。
那大汉虽然大出少年一圈,但既没有他有力气,也不及他灵活,被来来回回的挑衅气地憋红了脸,挥舞着两个铁锤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
终于,在红缨枪又一次挑开攻击、游龙般直抵大汉喉咙时,校场旁的铜锣发出一声象征着时间到的“哐”声,周围旁观的将士们顷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吆喝声。
胜负已定,少年博得头筹。
这场比拼过瘾,少年也是能力斐然,岁檀看得极为激情澎湃,正要跟着大声喝彩,突见那赢了的少年蓦然回首,将红缨枪插在地上,隔着大半个校场,对着她伸出手。
他挑着眉,语气说不出的轻佻:
“好美的小娘子,可否和小生花前月下一番?”
一语瞬间沉寂整个校场。
即使不是大张旗鼓,但禁军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他们殿下色令智昏带媳妇应卯的事,也心知肚明现在军营里出现的女子最可能的身份。
对于这事,旁人都是避着走生怕招惹上三皇子妃惹了殿下不快,未曾想居然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地敢上来调戏。
岁檀也没想到,好半天,才懵懵“啊”了声,指向自己,“我吗?”
“就是你。”
少年说着,大步向前,毫不客气张开双臂,就这么冲着她而来。
没料到他竟真的敢,情急之下岁檀只能侧身躲开。
然而少年似乎早有所料,硬是在半路变幻姿势,跟着侧开,同时手臂前伸,果断去捞她躲开的身子。
一股少女清香扑面而来,岁檀趔趄着栽入一个陌生怀抱。
下一刻,更多异常涌现,她因为抗拒而举起的手掌抵在少年胸膛,触感却全然不是男子的硬邦邦,而是说不出的柔软细腻。
这是一个女子——
岁檀心中大凛:还是个在沈凌云嫡系军营里扮男装的女子。
动作快过思考,她警惕地瞪大杏眸,弯曲手臂回以肘击的同时,指尖金光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