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雨 第3章 第二章：甘之如饴

开学的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雨，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祝今时在马路对面下车，远远看到向她敞开的半拱形状的校园大门，距离似近似远，大约走了三年才这样清楚的看到它的全部面貌。

大门口拉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大家都匆匆从横幅下走过，跑去前面的宣传栏上看自己的班级宿舍，人头攒动。

大约只有祝今时站在横幅下好一会儿，像是在观察什么，凑近看才看到她眼中溢出的幸福感。

“我们小时对自己的高中生活很期待吧。”小姨从身后揽住她的肩头，长叹口气，“想当年小姨我也和你一样，特别期待自己的新校园生活，期待班级里的新同学。”

蒋梦仰着头去看横幅上的大字，短暂的陷入往日的憧憬。

“才不要听你小姨瞎说嘞，她那个时候最讨厌的就是上学，哪有什么期待啊。”外婆毫不留情戳破蒋梦的话，又牵起祝今时的手反复叮嘱。

远处，有人朝她的方向奔来，雪白的小臂在空中飞扬，呼喊着她的名字，“今时！”是许久不见的周漾，她蹦蹦跳跳的从人群挤到祝今时身边来。

周漾来的早，先摸清了具体的方向，下一秒牵起祝今时七扭八拐的钻进了人群里，挤到宣传栏的最前面。名字不难找，周漾最先看到她们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祝今时听到她长叹一口气然后又被她紧紧抱住。

“是同一个班唉今时！”手舞足蹈的抱着祝今时的胳膊开心地晃了两圈，见她的视线还停留在宣传栏上，周漾凑过来问：“你还在找谁啊？”

视线继续下滑，“没有，我随便看看。”

有些失落。她只快速的扫了一眼没有在对应的班级里看到柏丛宇的名字，挤上来看分班的人愈来愈多，祝今时没再找下去跟着周漾钻出了人群。

昨天闹别扭的情绪还余下一些，她又有些后悔今天开学没叫上柏丛宇。高一新生班有七个，这么多人，那么大的分班榜单，她没有耐心继续找下去，可如果不知道对方在哪个班的话大约短时间内很难再遇到了。

抬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光是像柏丛宇的身影就有许多个，她的心被不断揪起放下。

下过雨的天气带了点凉意，尽管今天艳阳当空，祝今时还是披了件单薄的外套。

梧桐树叶子被昨晚的风吹落了不少，有些落进积水中，大家只顾着开学的喜悦没注意一脚踩进积水里，将被打湿的梧桐树叶踩在脚底。

周漾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她们宿舍在三楼，她和父母先搬完自己的行李又来帮祝今时搬，俩人终于抢到一个可以头对头的下铺。

宿舍一共六个人，好在环境宽敞明亮，一行人站在一起也没觉得拥挤。外婆坐在床榻边，和其他家长一样语重心长的说了些体己话。说到底祝今时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住校，虽然已经十七岁，但被母亲送过来那一年开始她就没跟外婆分别这么长时间过。

宿舍内是不同家长的担心和叮嘱，也少不了外婆的语重心长。

说到最后祝今时隐隐有了点哭腔，“我知道外婆，您跟小姨在家也要保重身体。”

对于这种事情周漾则不以为然，刚跟父母告别完扭头看到已经眼角泛红的祝今时，又跳到她身边，“外婆，您放心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今时，而且想家了也可以打电话呢，我刚才看到学校门口就有电话亭。”

外婆也被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逗笑，将她们两个的手叠放到一起，“你们两个在一起我最放心了。”

送走了外婆和小姨祝今时才慢悠悠的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到最后她从书包的夹缝里掏出一沓现金，五块十块，甚至还有些一块的面额。纸钞皱巴巴，祝今时没忍住，鼻头一酸又差点哭出来。

“你外婆真好。”

祝今时抿了抿唇，平复了心情，正把那些钱一点点塞进准备的小钱包里。

“我妈都舍不得给我这么多钱，她只会教育我不要大手大脚，不过我爸给了我点零花钱，今时，一会儿我请你去喝汽水呗，正好咱俩下去逛逛。”

“我请你吧，你的钱先留着，不然你妈又该说你了。”

周漾大手一挥，“哎呀没事，她说归说，总不能真让我饿死吧。”见身边人终于笑出声周漾才松了口气，“而且我喜欢给你花钱——这样说是不是像追求你的男生？”

祝今时真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无奈的睨了她一眼。

这些话大约又是从某本言情小说里学来的。十六七岁正是少女们最多心事的年纪，把对男孩子们的幻想从言情小说上汲取，又或许是路过匆匆一眼，脑海中变幻无数个可能。

她曾经也对着某本杂志幻想里面的情景对话，那时候还小，她做女主角，拉上柏丛宇做杂志里的男主角，两个豆芽菜有一搭没一搭的将那种情景描画出来。大约是年龄大了，现在回想起来只有羞涩爬上两侧脸颊。

现在想想，也只有柏丛宇肯陪她犯傻了。换作现在大约他也不会再同意了。

学校面积不算小，祝今时和周漾逛了些时候。粉刷着红漆的教学楼罗列在一侧，踩过人造草坪的操场，对面便是男女生宿舍。不过整所学校里周漾最喜欢角落里的那家书店，大约是某个关系户开的，除了日常所需的书籍外还有陈列在橱窗里的新款杂志，上面印着最近大火的男子组合，也有还在连载的言情章节。

周漾几乎是尖叫着扎进人堆里。

零花钱多半都要被她投资到最新款杂志里去了。

祝今时站在大树的阴凉下无聊的环视四周，即使脚踏着绵软的草坪，身处与知识交错的氛围，可她仍然觉得有些梦幻。

让她坚定的选择这里的原因是来源于外婆那年匆匆聊过关于母亲的一件小事。外婆说，母亲的母校就是现在的芜城一中，她曾经在这里和父亲相爱。

这里，是见证她父母爱情的最初起点。

即使几十年已经过去，学校也早已翻新绿化过许多次。她甚至忘记了父亲的模样，也不知道父母究竟在哪处地方遇到，不知道母亲所在的班级，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只是站在这里，就好幸福。

这里的梧桐树下也会有母亲的驻足的身影吗？只是想想就仿佛被不存在的爱所包围。

“同学，干嘛呢，看你的样子是新生吧，用不用我们帮忙？”

刺鼻的味道靠近的猝不及防，祝今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两个人围了起来。

看他们的打扮模样像是高年级的流氓痞子，她下意识后撤两步，佯装镇定，“我…我等人。”可颤抖的嗓音已然将她暴露。

对方自然不信，逼近两步，说着自认为很幽默的搭讪。祝今时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撞进另一个宽阔的胸膛，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圈在怀里，头顶传来嘲弄：“同学，没听到她说她等人吗，当然用不着你帮忙。”

搭在她左肩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吸引了她的视线，骨节分明，中指侧面还有一颗褐色的痣。祝今时不回头便猜出来人是谁，长睫微动，呼吸变得有些紊乱，像是平静的湖中突然被丢进一颗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柏丛宇”

“我说同学，她不需要你们的帮助。”重复一遍的话语里隐隐带了些不客气，好看的手指蜷缩起来，祝今时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凸出的腕骨在她手中滑动，这个姿势看上去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围在了怀里。

柏丛宇个子高，对面的人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和他对话，他吊儿郎当的模样让旁人分辨起来更像是胜券在握的那一方。

姿势太过亲密，不免让人误会：“早恋啊，”对面的人从上到下打量，留下一句最没有杀伤力的话，“小心被教导主任抓住。”

早恋？要不是她抓着这只手不然早一拳头打你脸上了。祝今时心里默默吐槽，翻了个白眼。

“那请问这位同学，能不能松开我了？”他一晃，带动着祝今时的手也前后摇摆。

祝今时没说话向前走了一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冷淡到仿佛柏丛宇只是个路见不平伸手帮助的三好少年，在这之前两人素不相识。

低头看去，身后长长的影子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个子高，影子也长。祝今时悄悄挪了位置，正好踩在柏丛宇头部的影子上，暗暗用力碾了一脚。

她报复人的方式幼稚也好笑。

一夜过去，心里早没了那么大的气，只剩别扭。闹别扭是两人之间经常有的事，柏丛宇人爱犯贱，从小到大惹她生气过许多次，有时还惹得她嚎啕大哭，最后用不了多久就会重归于好。柏丛宇还会欠欠的分析是祝今时太娇气。

当然，他不敢这么说出来。

祝今时双手抱胸不去看他，心里却在暗搓搓地想：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个台阶下。

心有灵犀的，柏丛宇迈了一大步，与她并齐，“还生气呢？要不然我让你弹我几下脑瓜崩就当出气了…”同往常一样，不管错与对，都要柏丛宇先开口。

他从不会计较这些，也不会觉得这样做丢失面子，反而理所当然的等待这个台阶的递出，然后应允。

祝今时没说话，笑了起来。

远远的看到周漾的身影，她抱着一本杂志，衣服也因为刚刚的拥挤而有了皱痕，可她依旧满面春风，手里抱着战利品。

“最新的，我手速不错吧。”

她才看到另一边的柏丛宇，熟练的打了声招呼，推搡了柏丛宇一把，“老同学，没想到你这么有实力，深藏不露啊！”

周漾手劲儿大，不管是谁都不记得收力，一拳下去拍的柏丛宇倒吸一口凉气。

他退到祝今时身后，揉揉胳膊，“过奖了…”

祝今时硬是忍着没笑出声，但画面太好笑，她扬起的嘴角始终没放下。

一行人走在小路上，周漾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可能是杂志里的新内容，也可能是她的见闻感悟，还有一些八卦。祝今时随着她的话题讨论下去，然后引起周漾更广泛的讨论性。柏丛宇也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一直到女生宿舍楼底。

“柏丛宇，你要跟我们进去？”周漾终于停下来，打趣道：“你眼睛都要粘我们家今时身上了，男生宿舍在那边，难不成你要跟进女生宿舍？”

她嗓门大，惹得四周的人纷纷侧目。

柏丛宇罕见的红了耳根，眼神飘忽不定，“我送你们到楼底，一会儿就走。”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周漾又问。

见视线越过她落到祝今时身上，周漾立马心知肚明的转身并捂住耳朵大叫着，“哎呀哎呀我懂，你们两个说悄悄话我不会偷听的。”

柏丛宇哭笑不得，弯腰贴近祝今时，“我在四班，你的隔壁，有事找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班？”那么大的分班榜单，他要找多久，不得知，但他有耐心。祝今时低了低头，将发丝绕到耳后，“我没事的，平时也不会有事打扰你，你好好学习。”

听到轻轻的一声嗤笑，脑门被弹了一下，“谁说你打扰我了，周末放学总要一起回家吧。”

奇妙到难以言喻的感觉慢慢爬上心尖，就像是一个很重要的约定在此刻种下，不能失约。明明中学的时候也经常一起回家，单单过了一个暑假，简单的一句话好像变得有重量了。

眼前的柏丛宇在等待她的回答。

被风轻拂的发丝扫过他的眼角，柏丛宇眨眨眼，从眼底漾出一点水意。

“我知道了。”

“你们两个聊好没啊，我都要睡着了。”周漾转身催促，声调拔高了几个度。

柏丛宇已经退到两步外的距离，打趣道：“好了好了，你没偷听吧周漾。”

“我偷听我吃屎，我从来不做这种事。”一脸正义凛然，与她那张甜妹脸形成反差，只是这骨气没坚持多久，柏丛宇前脚走她就迫不及待的贴上来问：“他说什么了？”

不太宽敞的楼道硬生生被她俩占了一半，祝今时怕挡住别人的路，往墙边挪了挪，周漾没骨头似的又贴了上来，“好今时，你就跟我讲讲呗，你们俩怎么那么多秘密。”

“哪有那么多秘密。”祝今时无奈在她额心按了按，留下一点红印，“你不是不稀罕听吗。”

“人总有一颗八卦的心，”周漾说话有一套她自己的道理，“你和柏丛宇这叫青梅竹马，我在杂志上经常看到，按照故事的走向，你们之间很快会天降一个阻碍影响你们的感情，不过到最后又会冲破重重阻碍在一起的。”她说到劲头上，两只手十指紧扣放到胸前扭动着身子。

书店里言情类的杂志祝今时很少去看，她知道什么是青梅竹马，但她和柏丛宇不是话本子上写的那种，“什么天降阻碍，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和柏丛宇…”停顿两秒，她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仅此而已。”

杂志上的故事是缩影的描述，将爱恨叙述的生动，叫人仿佛身临其境。

有一天，周漾看了一种结局不太好的结尾，恰好在祝今时快要入睡的时间段打来了电话，她人都没清醒过来就听到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吐槽故事里的主角不该忘了彼此。祝今时不认识那些主角，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走向这种不好的结局，只好安慰她：时间会磨平一切。

会吗，她也不清楚。等她清醒了点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没什么信服力，母亲离开这么久，她的思念也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日渐增长。

时间对念旧的人来说是酷刑。

她又顺着周漾的假设去想，如果这是真的，那她和柏丛宇会就此别过吗。

“柏丛宇为了跟你同一所学校从吊车尾考到一中来，你俩的感情比话本子还真。”周漾抬起手肘戳了戳发呆的祝今时，问：“你还记得那天放学，柏丛宇突然把咱班贾成力打了一顿那事吗，听别人说他就是因为听说了贾成力趁他不在那段时间骚扰你的事，打的可狠了，都没人敢去拦。太爷们了，虽然后来的处罚也不小…”

她当然记得。

比谁都清楚。

那是初三即将进入下半学期，柏丛宇染上流感在家休息了几天，再回到学校的时候总觉得祝今时哪里都怪怪的。

每次下课打饭祝今时总要绕到教室后面，明明前面的出口距离她更近；小组作业时她的话也变少了，几乎不和对面的男生交流；作为课代表收作业路过前两排时也总加快步伐，有一次差点把自己绊倒。

终于，在一次放学回家时柏丛宇支住自行车问她：“祝今时，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

少女双眸闪烁两下，很快低下了头，长发随着动作散落，挡住了她难看的脸色。

于是柏丛宇继续猜测，“是不是许阳他们开你玩笑了，还是你做错题被老师说了？祝今时，你说说话啊，你这样我…你外婆她们会很担心的…”

“是贾成力，”她忽然抬起脸，不知何时泪水已经冲出眼眶，布满她涨红的面庞，“他摸我。”短短三个字她却难以启齿，仿佛是她的错。

柏丛宇安静了一瞬，大脑随之一片空白。

祝今时在他脸上见到少有的低沉的表情，好看的眉毛不可思议地挑高，那双平时经常玩味看着他的双眼如今猩红。

她不知道，他的心都要碎了。

“你先回家，不要等我了。”几乎是咬牙挤出的语气，他将自行车推到祝今时手底，然后跑远。

泪水模糊了双眼，肩膀轻轻颤抖，眼泪掉到自行车座上，砸出一朵泪花。

她没有拉住柏丛宇，后悔了一辈子。

贾成力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拍，笨重的身子还没完全转过来就结结实实迎了一拳，半边脸被麻意侵袭，铁锈味在口中瞬间弥漫开，晃晃悠悠地后退了两步，还没站稳就被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没有喘息的机会，柏丛宇跨坐在他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每一拳都用足了力气，但都不解气，他想到祝今时哭红的双眼，抬手砸在他的左眼眶上，“让他妈的你乱摸乱看！”血液混着汗水四溅。

女生的尖叫划破静谧的长空。

有人来拉架，拽倒了柏丛宇，贾成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立马压了上来。他个子高，体型大，轻松就将柏丛宇压制住，脏话随着口中的血沫喷到他脸上，两人扭打起来，血液混着汗水飞溅。

挤进人群，祝今时与靠在墙角的视线交汇，他半眯着眼倚在那里，眼角泛着的红是从他额头上流下来的血，一直向下，浸染他白色的衣领。

祝今时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走上前，在柏丛宇面前蹲下来，不顾手上是否会沾染血迹，轻轻捧起他的脸。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只是简单的呼吸就叫她疼得喘不过气。

贾成力躺在另一边大叫，他的手好像断了。

豆大的泪砸到他衣衫上，小小一块很快晕开，柏丛宇看到她摇头，小声抽泣着什么，凑近了才听到她说的话。

她说：“不值得的，你是不是傻。”

他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