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柠将稳灵水喝下去后没一会神色便有所好转,见梁缇脸上怒色渐消,这才老老实实将昨晚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梁缇听后倒没提怎么罚她,只冷冷问道:“掌教不在山中,天师府中事务虽由我代管,可即便由我出面放你们下山也是行不通的,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
宋柠一时也没个主意。
若非掌教首肯,天师府内弟子不得擅自离开,这是早在圣祖年间就定下的规矩。
天师府之所以被称为“天师府”,龙虎山上的得道大能之所以被奉为“天师”,仰仗的可不就是千百里外京都的那座四九城么,给予他们无限殊荣的同时也在用着“天规”束缚着他们。
龙骧虎步如天师府,那也是筑基在凡间同蝼蚁一般无二的“人”,只要是人就会生三尸,三尸诞生成心魔,魔者磨也,发端于神识,玄门修行图的就是一个清静自然,不恋不触于外物,然外物求得无穷尽也,纵然是倾天下而奉一人,未必就不能将目光望向山门外无穷无尽的天地。
一念嗔心起,百障万门开。
修行中人一念纯诚而感动上苍,得神仙提掣,然一念幽晦,则感应虚空之中,无穷魔障,化为外魔之属,障道蔽明。
满山的当代大能,谁能保证道祖殿前一个不起眼的洒扫道童下山之后不会因为道心不稳而成为称霸一方的祸害?
唯有“宁枉勿纵”四个字才能令人心安——只是不知“安”的到底是哪位的心。
眼见从梁缇身上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几人只好调转方向再度从长计议。
陀叮玲绞尽脑汁地想了个馊主意:“那……若是如实相告,就说宋木头命悬一线,咱们得赶着出去救她的命呢?”
“你指望山脚下那些人能有那么好的心?”凌飞仙哼了一声,嘴唇上的胡须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两颤,“我可听说了,威北侯这两日在京城里不算安分,老皇帝好几次当着百官的面差点跟他呛起火,至于咱们这位小侯爷,哼,皇宫里的那几位可都巴不得她赶紧去见阎王,怎么可能顺利放你们出山?”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凌飞仙抱怨似的一句话,落在李槿珊的耳朵里却有了另一层意思,她将那双看似温润的眼皮一垂,蓦地回想起康阳长公主送来的那封密信,直觉上头写的“威北侯恐有二心”一事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望着梁缇头上的太极鱼尾,宋柠突然灵光一闪,她舔了舔嘴,捧起一个谄媚的笑意:“小师叔,您是龙虎山天师,带几个徒弟下山传道,应该不是什么——”
“打住。”梁缇直接把她还没能萌芽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宋柠下意识闭了嘴,眨巴着眼等着梁缇的下文。
“我是可以帮你们偷溜下山,但是闭关那位要是知道了,谁能顶得住?”梁缇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遗忘的事实,无奈又嫌弃的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龙虎山能有今日,全靠着那位用传国玉玺托着,试问你们哪位有胆前去同他搏一搏龙虎山的命脉?”
众人沉默。
没有人敢,毕竟谁都不敢拿自己的小命与龙虎山的气运开玩笑。
“啊……那可怎么办啊?难不成咱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宋木头死在这儿不成?”陀叮玲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神哀怨地望着李槿珊,“你要不是个劳什子郡主就好了……”
宋柠一个栗子敲在她头上,陀叮玲不吭声了。
是啊,她要不是郡主就好了。
李槿珊顺着她的话兀自想着。
她要不是郡主,就不用借着“避祸”的幌子前来龙虎山,她要不是郡主,宋柠就不会因为救自己而受伤,她要不是郡主,就不用因为新贵与旧权的纠纷被卡在中间而不能带她们下山。
小院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哎呀呀!”突然,凌飞仙一拍脑门,痛心疾首地往回抽气。
“老牛鼻子你叫唤什么?又没敲在你头上,跟着瞎凑热闹。”陀叮玲捂着脑袋嘟嘟囔囔地抱怨。
“差一点就忘了!”凌飞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雕刻精美的木牌,那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一拿出来便有一股凛冽的香气荡了出来,宋柠不防被呛出了喷嚏,凌飞仙将它放在桌上,“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此事!”
“这是什么?”宋柠说着,伸手去拿那木牌。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团云纹,两边各有一簇对称的竹叶,“武当”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不偏不倚落在了左右两侧,木牌能从中间翻开,里头的字应该是才写上去不久,隐隐透出一股墨香:八月十五中秋日,邀凌天师武当山一聚,品茗论道。
落款人没直接言明,单一个“楼”字。
“这是武当掌门王重楼给我的拜帖,我今日来就是想着带你一起过去,这可巧了,都撞一起了。”凌飞仙道。
这可不就是想吃冰下雹子。
她们正苦恼于没有正当的理由下山,这请柬就明晃晃地送到了眼前。
“有这好东西你不早拿出来?白让我们苦恼了半天。”陀叮铃接过那木牌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那东西不是凌飞仙自己伪造出来的。
“我这不也是才想起来,还好意思怪我,要不是你们几个不听话半夜乱跑,还至于在这想破脑袋要下山?”凌飞仙一巴掌拍掉陀女侠的黑爪子,“看得明白吗你,给我——小心弄坏了谁都走不了。”
毕竟还得靠着老牛鼻子这张“救命符”,陀叮铃难得没跟他一般见识,兴高采烈地转身回房间收拾行李去了。
能将“病中吟”唱成“赛马曲”的人一走,小院立刻又安静了下来,借拜帖出山一事宋柠和李槿珊都没意见,王重楼请的人是凌飞仙,破烂老道无外乎也要被迫跟着三个惹祸精一同踏上征途,心存疑虑的人只有梁缇。
“虽说魂魄之间会相互感应,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并为触动你灵台半分,即便顺利下山,你又准备去何处寻找?”梁缇道,“你若能在画魂失效之前将魂魄寻回来固然是好,可一旦画魂失效,魂魄也没找到,你又作何打算?”
凌飞仙正欲插话想说“你要是有办法就直说,少在这泼冷水”。
然未等他将第一个字从齿贝间磨出去,梁缇又续上了后半句:“相传西北高地有木,名曰‘无患’,以其为主辅灵台神识三分,可做真魂。”
李槿珊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无患木?
说来奇怪,她前往琵琶峰前才被康阳长公主催促寻找无患木的下落,下了山后屁股还没捂热,竟又听到了那破木头的消息,难不成这无患木找不到日子还不过了?
“武祖生前曾与武当掌门王重楼在寒渊潭畔谈论过此物,你此行武当正好前去向王掌门讨教一二。”梁缇道,“若能先寻到无患木的下落,即便找不到灵体本身的魂魄也无妨,将那东西带来,我自有办法替你修补。”
宋柠搭耳朵一听就知道梁缇话没说全,她压不住心里的好奇,祭出一张“勤学好问”的笑脸,诚实问了出来:“什么办法?”
“说了你也听不懂,你只需知道将那东西寻来就行。”梁缇没正面回她,修长的眉毛底下投出霜雪一般的目光,冷飕飕地刮过这略显破烂的小院。
宋柠闻言刚想刨根问底下去,却怕问得太多会触到梁缇不知道哪根没搭对的筋,只将一肚子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肠子里的贼心烂肺又转了起来:不说就不说,谁稀罕知道似的,有本事,等那破木头真寻来了,她小师叔别当着自己面施法。
梁缇盯着石桌面出神了片刻,直到前山敲响了卯正钟,才收回视线,梁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宋柠,似乎想要再嘱咐她些什么,宋柠摆好架子洗耳恭听,却见梁缇最终也没再多言,抬手捏了个什么诀,就见指尖光芒一闪,有缕亮光从上头跳了出来,围着宋柠转了一圈。
凌飞仙起先并未太在意,直至那抹亮光顺着宋柠的眉心融了进去,他这才吃了一惊——梁缇竟引了自己的一抹神识给她。
修道之人通过修炼可将精神力凝练成神识,也就是凡人口中的“第六感”,此感可洞察入微,凡世间所有,皆可用神识一扫而过,初入玄门者神识尚未达到“神念分形”的地步,却也能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灵力波动,甚至捕捉到即将发生的危险。
像梁缇这样修为的大能早,神识御物与神念分形种种早已融会贯通,因此这类人通常可以将自己的神识分化成许多独立的个体,每个神念体都具备一定程度的自主行为能力,神识的主人可以通过自己遗留的神识感应到与自己有特定联系的人或物。
然而神识却不是取之不尽的——一个人的神识只有那么多,倘若分离出一分,灵体中可掌控灵台清明的神识便相应会少一分,外放的神识若收不回来,灵体内也不会再生——这也是御物一道十分看中自己的本命法器的缘故。
修道之人一旦神识丢失,轻者则修为受损,重者则灵体朽坏。
没有人会轻易将自己的神识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宋柠正纳罕她小师叔这是何意,下一瞬,她便隐隐觉得自己灵台上有一声轻响,仿若秋风过境,长驱直入地替她扫了一圈,紧接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头。
宋柠刚想去问,就见梁缇已然起身,随着卯正的最后一声钟响,消失在了逍遥观门前。
晨风在门口打了个圈,把最后一点残余的竹叶清香也吹散了,宋柠怔怔地摸着自己的眉心,后知后觉地尝出了一点滋味:她小师叔好像给自己......留了个保命符?
寻“命”之事宜早不宜迟,第二天清晨,没等到卯正的钟再响,宋柠师徒四人已然坐在了泸溪河的一叶扁舟之上,随波逐流地往西北去了。
陀叮铃是个坐不住的,刚一上船就吵着要去划桨,木桨架在船帮上被几条手腕粗的麻绳困得结结实实,一撑一摆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眨眼间船就到了河中心,陀叮铃一见更欣喜了,手上摇得愈发卖力气。
大有一种今日就要横渡泸溪河的错觉。
凌飞仙听得牙花子都酸了,生怕自己一条老命毁在那野丫头的手上,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一掌压住了,而后掐了个诀往船上一送,小船当即自行往前滑了出去。
陀叮铃没了乐趣,转头开始寻老牛鼻子的错处,李槿珊坐在篷里,撩开帘子看了一会,见俩人有要打起来的趋势,眼疾手快地将帘子往下一丢,顺手扔了一张符纸出去——那是昨晚宋柠教她画的屏障符,没想到嘉苧郡主天赋卓绝,竟一次就画成功了。
符纸生效后,船头的吵闹声再传不进船篷里,李槿珊一扭头,就见宋柠正满脑袋官司地坐在一处,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入定——可谁家修道之人入定能将眉心活活拧成了天齐境内的江河四海,落只苍蝇进去都能挤成肉饼。
李槿珊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靠在船篷上,声音也随着水流潺潺泛起涟漪:“没去告个别吗?”
“去了。”宋柠睁开眼,“但是走到门口又回来了。”
她其实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走得太匆忙,后悔都到了月牙台门口却没进去,后悔没亲自跟梁缇道个别,后悔没从她小师叔那张向来说不出软话的嘴里听到一声“滚”——宋柠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可能真是被打习惯了,皮都被打贱了。
从前梁缇对她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那时候的小侯爷求爷爷告奶奶,满心只想着要逃离小天师的魔爪,可真到了那一天,宋柠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舍不得。
再怎么说,梁缇将她从牙牙学语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敢往嘴里塞的年纪养到现在,若是轻而易举就能拍拍屁股走人,那才真是养出来个逆子。
更何况......八月十五也是梁缇的生辰。
“没事。”宋柠七手八脚地将外露的情绪收回来,长嘘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道,“月牙台里我留了点东西,算是给小师叔提前贺寿了。”
李槿啥刚想问她留了什么稀罕东西,话都到嘴边了,却被陀叮铃一掀帘子给捂了回去,陀女侠大刀阔斧地往两人眼前一戳,宋柠还没看清楚状况,就被人伸手塞了一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李槿珊:“......”
她记得刚刚不是甩了张符咒吗?
陀叮铃没功夫注意到嘉苧郡主突然僵住的脸色,冲船篷外头的凌飞仙一扬下巴,得意道:“老牛鼻子非跟我比赛,结果输了,哝,愿赌服输,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是牛鼻子老道了,而是焦胡子老道。”
宋柠一听这话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当她顺着陀叮铃示意的方向看到船头上失魂落魄坐着的凌飞仙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好,老道士的表情就好像刚宿醉完又让人砸了一顿闷棍——他那原先快蓄到胸口的长髯竟被那野丫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一把火燎了!
......脸还熏得黢黑。
本就寒酸破旧的老道这回看起来更像个秋风没打成的乞丐了。
李槿珊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指着陀叮铃半天说不出话来,宋柠硬是把脸都憋红了没敢笑,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捧着的竟是他那胡子尚在人间的最后一小撮“遗/体”。
“你拿什么烧的?”李槿珊于心不忍地把眼神收回来,在陀叮铃身上扫了一圈也没见她带了火折一类的物品,,不由好奇道。
陀叮铃将手上残余的灰烬随便抹了两下,伸手一掏,一张明晃晃的符纸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
“昨天晚上宋木头教咱们画的符啊。”陀叮铃道。
宋柠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不仅是因为她看见焦胡子老道正摩拳擦掌地向自己走过来。
她给梁缇留在月牙台的东西也是昨天晚上教她们画符咒的时候才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
……而且跟陀叮玲用的那张符长得还很像。
梁缇晚上回到月牙台的时候果真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发现了点东西。
一张红彤彤的“寿”字十分扎眼地落在了最上头,底下垫了厚厚一沓功课,梁缇随手翻了两页,这才想起来那是自己让她抄写的止息功法,本以为她会拖到天长日久都交不上来,没曾想这次倒听话。
那张“寿”字梁缇打眼一看就瞧出来不太简单——上头竟伏了一层隐形的法阵。
小天师一怔:“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要飞了。”
倒不是怔她能无师自通地学会画阵,而是怔这阵法好像有些......不对劲。
法阵开启需注入灵力,梁缇跟那“寿”字法阵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般半天,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倒不是心疼灵力,只是担心这没摸出来到底是什么的阵法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梁缇斟酌半晌,许是不想亏了她的一片苦心,最终斟酌着输入了一丝稀薄到可怜的灵力,即便如此,法阵也在瞬间被激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梁缇再小心毕竟武道境界也在那摆着。
堪称天在水修为巅峰的龙虎山小天师,驱动区区一个临镜台所画的法阵哪里还需要大动干戈?
火红的“寿”字像是活了一样,无数道灵线从里头相继飞出,眨眼就缠绕在一起,紧接着,那沓厚厚的止息功法突然喷出一串堪比房顶还高的火焰。
梁缇直觉不好,下意识就要施法封住——然而逆徒像是早就参透了小师叔的所作所为,根本没留出反应的时间,只听“咻”的一声响,“寿”字瞬间膨胀了数倍,不止,凭空化就成了一道屏障,梁缇施法的手顿住了,一团灼热的大火球流星似的冲了起来,耀眼的花火在月牙台上爆开,翠绿的竹林上空炸出一片火树银花。
梁缇的半身像就在那一朵朵金色的烟花中出现了,紧接着便是梁缇一剑斩下夔兽头颅的情景,再然后就是自己传授她功法的情景,她第一次不好好练功被自己责罚的情景,她趁着梁缇入定悄悄偷懒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一幕幕从眼前划过。
小天师还没来得及将嘴角的笑挂上去,下一刻,烟花突然不受控制地胡乱纷飞起来。
梁缇瞳孔一缩——第一朵落地烟花炸碎了月牙台门口的石阶,第二朵烟花接踵而至掉在脚下,转眼就烧焦了小天师华贵的道袍。
果然。
就不该对这逆徒心软。
梁缇只来得将念头冒出来,紧赶慢赶地捏了个护身诀。
那无数朵信马由缰的灵力烟花同一时间陡然落了地,巨大的灵力轰然炸开,像是磅礴的剑意凌然扫过,竹叶“哗啦啦”的声响穿过护身诀传进梁缇的耳朵里,梁缇在风中眯了眼,根本想不到那逆徒临镜台的修为怎么能凝聚出如此多的灵力。
与此同时,落地的灵力还没停歇,它们“死而不僵”地从地上扭曲起来,东拼西凑地在空中变成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提前给小师叔拜寿!
梁缇方才看清那八字个,尚未作出反应,它们就像是灵力不足一般泄了气,最后只留下“噗”的一声收尾。
月牙台数百年才长成的一片竹林海在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屁声”里齐齐“腰折”了。
梁缇阂上眼,沉沉吐纳了两回,看上去像是要将寿辰和祭日一同过了。
几人笑闹间夜幕落了下来,船身微微一颤,漂泊西行的小船靠了岸,这便是她们此行的第一站——甫一进入临溪县的时候,宋柠灵感一动,直觉这里头不太对劲。
本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可当她与凌飞仙一对眼神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他也陡然坐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