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县与龙虎山是虽同饮一江水,却隔着千万重山见不到面的邻居。
此地群山环抱,高峰起伏,连绵千万里不止,外乡人一旦误入,若没有识途的本地人带着很难走出去。
临溪县得名于泸溪河,依水而建,可门前流经的河流却是信江,泸溪河不过是一条支流,县城本叫“信江县”,几十年前某任县令因想借着龙虎山钟灵毓名气使此地富饶起来,故改名临溪县。
富没富起来不好说,但却因着这名字此地总给人一股潮气散不完的阴湿感。
宋柠一下船就觉得不对。
即便是在山里,此地的雾气浓得也有些过了头,像是瘴气,两人之间若是相隔三尺以上便会看不起彼此,像是被那雾瘴吞了。
呆得久了,竟还有些头晕脑胀的烦闷。
凌飞仙拿出清心丹,几人服下后不适感才稍有减退。
“郡主跟着我,老牛鼻子,你看好陀叮玲,别叫她乱跑。”宋柠掏出寻踪符,用灵力催动了负在几人身上,想了想,似乎觉得还不靠谱,先跟李槿珊告了声罪,紧接着便从她的裙摆下裁了一圈裙边,直接将老弱组的手腕合捆了个结实。
多出的一段她也没截掉,捏了个诀负在上头,这诀连着她的神识,两人若突遇不测,她随时可以感知到。
看着一旁的李槿珊行动自如,自己却被迫要和那破烂老道拴在一起,陀叮玲当即就抗议了起来:“不是宋木头,你什么意思啊?太看不起人吧,凭什么把我拴起来,我又不是狗。”
“哎,这话说的。”凌飞仙一听眉毛就斜了起来,“你不是,莫非贫道就是了?”
“此地颇为蹊跷,疑点众多,为了安全考虑只能先让你们俩委屈一会了。”保险起见,宋柠确定了好几遍,才肯定这次的咒语不会出任何差子。
“那你们俩为什么不用捆起来?”陀叮玲不满地抱怨着,一抬腕子,连带凌飞仙那掌心沟壑纵横堪比枯木的手也出现在视线里,“就这样,把你们俩也捆起来才公平。”
“我们俩?”宋柠纳罕地一抬眉毛,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她碰见鬼的时候知道拎着根棍子先上去打一架,你逃跑的时候不要脚底打滑就算我烧高香得善果了。”
“嘿你这木头。”陀叮玲听她这话就来气,嘴上更不服了,“我怎么就脚底打滑了?姑奶奶我这辈子逃命就没被人抓到过!”
宋柠头也没抬,转身开始辨别方向:“那你是怎么被我小师叔抓到的?”
陀叮玲:“……”
这说的是人话吗?谁能有本事从梁缇手底下逃脱?
陀叮玲被她堵得说不出来话,想顶回去却又懒得听她揶揄自己,一扭脸,先一步离开岸边往县城的方向去了。
她走得快,步子又急,凌飞仙憋在胸腔里的一声笑还没抒发出来就被她拖了过去,宋柠只见眼前闪过一道残影,可怜老道士鞋底都快磨出火星子来了才堪堪撵上,好悬没摔地上。
溪水旁的夜风阴冷潮湿,陀叮玲被突如其来的寒意扫了个透心凉,一个喷嚏打出去,和风细雨地落在了背后凌飞仙苟延残喘的半截焦黑胡须上,凌天师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抬起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抹干净胡子。
……随后开始研究怎么把宋柠刚刚施的法给破了。
凌天师怎么也想不通,那逆徒明明跟自己的修为境界一样,为什么设下的法术如此难破,从岸边一直走到县城外,凌飞仙苦心钻研了一路始终不得其法。
直到沿途道边的什么东西隔了他的脚,凌飞仙这才把心思从那咒法上挪开。
一低头,恰好看见一颗滚圆的眼珠被自己碾得血肉模糊,凌飞仙道了声“福生无量”抬脚绕了过去,等等……眼珠?
“哎呦……差点摔着我。”他一停,布绳另一头拽着的陀叮玲被扽地一个踉跄,“老牛鼻子你做什么?好好走路你停什——”
“什么”两个字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闻声过来的李槿珊见此情景眼睛瞪得老大。
别看凌飞仙瘦得皮包骨似的,脚下还挺有劲,那眼珠被踩得□□,混着些筋膜粘在地上,炸开的瞬间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从没见过如此恶心场面的李槿珊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是……人的吗?”陀叮玲龇牙咧嘴地捂着眼,从指缝的罅隙中往外看。
宋柠没贸然上手,低下身子观察了一会才道:“应该不是,人的眼珠没有这么大,是马,或是驴的。”
“还好不是人的。”李槿珊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想把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别管是人还是畜生的。
好好一个县城出现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雾瘴就已经够离奇了,走到半路竟然还能踩到眼珠。
若说此地没有蹊跷,那就真是上坟的时候烧草纸——糊弄鬼了。
思及此,宋柠不敢再掉以轻心,她站起身细细观察了一圈周遭,惊奇地发现这雾瘴像是平白从地里溢出来的,以至于浑厚得有些离谱,她只好又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破障符甩了出去。
黄符纸飘飘荡荡往前窜了几步,还没等宋柠将灵力收回来,就见它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住,垂死挣扎着猛然一亮,眨眼陷入了黑夜般浓稠的雾气里去了。
这……怎么可能?
符纸失灵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宋柠学艺不精,符箓一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一步行差踏错,整道符文要么作废,要么就会变成另一种符咒。
二是符纸的作用对象比画符者的修为要高。
第一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并不是宋明托大自傲,为了保险起见,她身上带的符纸皆是出自梁缇笔下。
当代龙虎山高功,活了不知道几十个甲子的天师府天师,区区一张破障符还能画错?
倒不如说她是武祖转世来的更真。
可排除了第一种情况,宋柠非但没有轻快,心反而沉得更很了,好像有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吊在她的心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莫非这满地络绎不绝的雾瘴……能压得过梁缇的修为?
这种念头刚从心底破土而出,宋柠就没由来地察觉到了一阵害怕,那一惯云淡风轻的嘴角险些没挂住,梁缇有多大能耐她比谁都要清楚,若是书写成册只怕草草狂写三天三夜都道不尽、讲不完,连梁缇的符咒都压不住的话......
那只有她是武祖转世才能留下一条小命了。
“哎,还是我来吧。”凌飞仙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这学艺不精的逆徒先退下,说着,他刺破了指尖引出一滴鲜血,抬手往符纸消失的方向一指,“梁缇要是看见你这么用破障符,估计免不了又是一顿臭揍。”
“什么意思?”指尖血被灵力推出去的瞬间,宋柠眼睁睁看着那张已经融入雾瘴不见踪影的符纸突然“死而复生”了,破障符吸取了一滴指尖血像是薪柴中引了一星火,耀眼的火苗转眼蹿起老高,噼啪作响地将周遭的雾障都当做了燃料,硬生生“烧”出了一条明路来。
果然,天师就是天师。
即便是成天连块好料子都舍不得穿在身上的破烂天师。
“破障破的是什么障?是心障。”凌飞仙收回手,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饶有耐心地给她解释道,“一念嗔心起,百障万门开,破障如破心魔,你见谁家破心魔只要稍稍调动些灵力就行的?无穷魔障中障道蔽明,若不忍痛取血得灵台三分清明,这障就是那么好破的?你啊......”
凌飞仙半是无奈半扼腕地看了她一眼,感叹道:“梁缇下回再打你这逆徒的时候我可不拦着了,打那么多年也没打出来,废了。”
废了的逆徒天生心大,闻言将眼皮一耷拉,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默默舒了口气。
既不是符咒的原因,也不是梁缇的原因,而是自己没将符咒使用的方法记在心里,那块吊在心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来气的巨石竟落了地,也不知道梁缇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是该哭还是该笑。
破障符的威力果然不可小觑,借着符纸烧出来的光亮,宋柠几人才看清了此时的处境,这一看清不要紧,嘉苧郡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又死灰复燃了起来——她们竟走到了一片坟岗里。
大大小小的坟包星罗棋布散在四周,有碑的、没碑的,贡品不知道是让人还是让野兽啃了两口的,甚至还有让人棺材板子让人刨开了一半漏出里头半截白骨的......夜风一吹,破破烂烂的坟堆里刮起一阵臭烘烘的邪风。
陀叮铃只扫了一眼魂差点没飞出来。
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了几步,脚还没站稳就被李槿珊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险些一脚踩在某个不知名倒霉鬼的坟头上。
“小心。”李槿珊扶住摇摇欲坠的陀女侠。
“咱咱咱、咱们回、回去吧?”陀叮铃词不成句,一句话快哆嗦散了才拼出来。
“回去?回哪儿去?回不去咯丫头。”凌飞仙回头看了一眼她们方才的来路,心里那点不确定终于落了地,“这条路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刚才就已经走过一遍了,现在是第二遍,咱们啊,恐怕是遇上鬼打墙了。”
陀叮铃顺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看,然而她们脚下除了这条泥泞不堪且白骨纵横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出现个“驴眼”的小路外,再没有第二条路。
“鬼打墙”的传说李槿珊从前听说过,若非破除迷障,干在这傻绕指不定绕到猴年马月才能出去。
“有什么符咒能破了这鬼打墙?破障符能行吗?”李槿珊问。
鬼打墙她不害怕,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坟堆除了恶心来说嘉苧郡主也没放在眼里,况且要真是有鬼也用不着她出手,两个天师府里出来的道爷门神一样杵在身边,除非那鬼是铁了心不想转世,否则不会轻易对她们动手。
她担心的是若长时间呆在这里会不会对宋柠本就不稳的灵体造成影响。
“只怕不行。”宋柠往破障符的方向走了几步,“破障符只能破法术,鬼魂乃精气所化,无法可用——用鬼打墙将我们困在这,若非有冤情要诉,那就只能是要阻止我们进城了。”
借着火光,她找了一块还算是保存妥善的墓碑,凑上前看了起来,那墓碑上不光有死者的名字,旁边另附了一行用朱砂描过一遍的人名,朱砂尚未褪色,想来应该是才涂上不久的。
宋柠听说过这样的风俗,上了年纪的老人去世若满三年,另一位尚还健在,便会将二者的名字一同刻在碑上,为表区分,未亡者多以朱砂描色,待人百年之后下葬,再用黑色覆盖。
“陈九姑。”宋柠将那碑上逝者的名字轻轻念了一声。
还没等她将那一旁未亡者的名字也诵出声,夜风陡然一紧,“呜”的一下卷起了一道漩涡,横冲直撞奔着宋柠而去,李槿珊一惊,刚要上前,就见那漩涡刚接触到宋柠的瞬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软了下来。
裹挟着泸溪河阴凉的水汽散在了她的四周,一道水渍凝结下来,落在她的眼下,像是滴泪,宋柠的发丝被风吹得乱舞,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叹息。
“陈炳生。”宋柠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将那未亡者的名字也念了出来。
夜风这次没再作怪,好像方才的漩涡只是几人的错觉。
宋柠抬起手抹掉那滴水泪,她知道,方才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并不是她的错觉。
这个用鬼打墙困住她们进城的临溪县,可能大有问题。
鬼打墙这种低劣的手段,在凌飞仙看来不过是几个死得腻歪的小鬼闲的没事干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因此他可以视若无睹地穿破迷障,可对于从小就不肯好好修道的宋柠,以及凡人之躯的李槿珊和陀叮铃来说,想要化解这种堪称是“低劣”的手段,在她们眼里就像是要从梁缇眼皮子底下偷出灵官殿的供果——根本不可能实现。
凌天师有心锻炼逆徒,说什么都不肯出手相助,即便宋柠再三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出言不逊忤逆尊长——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梁缇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自己以后都不会管宋柠一个手指头,哪怕她死在外头一样——哪跟哪儿,不可能的。
宋柠求救无果,只好眼睁着看着老牛鼻子挥一挥衣袖,绝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先她们一步进城去了。
别看宋柠从小被梁缇打到大,可凌飞仙心里清楚得很,梁缇那面冷心热的性子,哪里又肯真的下死手了?
宋柠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可每次都是梁缇用灵力做出来的障眼法,鞭子抽到她身上的力道还没她自己平地一个大马趴摔在月牙台门口来得实在,兔崽子从小修理的少了,小师叔狠不下心打,师父更是下不去手,再这么惯下去迟早废了。
“他他他!他真走啊!”陀叮铃见他真不留情,一瞬间就没了人影,看着还拴在自己手上的那截衣料直接傻了眼,“那我们怎么办啊宋木头。”
怎么办?
宋柠收回目光,望着快塞满眼眶的乱坟头,长眉一挑。
还能怎么办,求人不如求己,万事靠自己呗。
师父好不容易能拿拿架子,做徒弟的哪有不顺着的道理。
宋柠边这么想着,边在心里暗暗记了一道,等她出去了,一定把那破烂老道的仅存的几件好道袍一把火都给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妖风刮过之后此地的雾障似乎比先前要少了几分,依稀能看清前路了,三人顺着小路往前走了一会,虽说还是遍地乱坟开花,可宋柠却知道,她们已经不在原地了。
路旁的“陈九姑”变成了“姚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