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怎么来了?”
宋柠每次喊出“师父”两个字都没什么好事儿——上次这小崽子扯着凌飞仙的道袍撒泼打滚叫“师父”的时候,梁缇正因为没找到是谁打碎了灵官殿供桌上香炉森森往外冒冷气,她怕梁缇责罚,便让自己出面顶锅。
梁天师英明神武,岂能看不出这里头的猫腻?
最后的结果就是凌天师顶锅不成反成了“锅”——梁缇见他们师徒二人将父女情深的戏码演得淋漓尽致,实在不忍心中途戳破,就手便“请”凌天师将逆徒尚未抄完的五十遍《清静经》代劳了。
望着梁缇那张胆敢说一个“不”字便要将他当柴火烧了一样阴森可怖的面容,凌天师岂敢不从,当晚觉都没睡,忍着手腕抽筋的疼痛硬是赶了出来。
据说事后凌天师一怒之下暴啃了十几个鸡爪解恨。
至于逆徒......啧,委实可怜,不提也罢。
“先别‘师父’,老实交代,深更半夜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们三个去哪了?”凌飞仙听见这两个字就头大,这逆徒还不如整天“老牛鼻子”地叫还能让他安心。
“睡不着出去转转,怎么,不行啊?”宋柠把脸一抹,刚显露出的几分兵荒马乱囫囵被捡了回去,“你还说我,二半夜你不睡觉跑我这来干什么?”
逆徒碰上师父的时候是个顺毛驴——心情好的时候和风细雨地捋两把兴许闹不出什么风浪,赶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摆明了要呛火,别看小侯爷虽不占理,气势却足得很。
凌飞仙叠指一弹,脑袋上的元宝鸡“咕咕”飞远了,飘飘然落下一根尾羽,恰好挂在眉心:“我来干什么?我来看看到底是能先从你嘴里套出实话,还是等着从梁缇手底下给你收尸。”
宋柠听了这话一时没顾得上反驳,眼角猛地一跳,脱口便问:“我小师叔知道了?”
老道士流里流气地扫了一眼,“哼”一声,不肯张嘴了。
梁缇怎么知道的?
不对啊,梁缇要是知道她夜上琵琶峰这会儿不早就杀过来了?
她小师叔一招移形换影使得出神入化,哪还能有时间让牛鼻子老道钻了空子。
看着凌飞仙一脸“你还太嫩”的表情,宋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被套了话,当即“嘿”了一声就要撒火。
火还没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被人用胳膊悬河注火一顶,连缕烟都没飘出来,陀叮铃艰难地挤进来:“我说咱们是不是先进去再说啊?”
“不急,把事说清楚了再进也不迟。”凌飞仙将脑袋上耷拉着的鸡毛拽下来,“琵琶峰上遇见什么了值得你动用金光符?”
破晓的日头沉溺在山间迷蒙中。
宋柠眼见瞒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地将琵琶峰上发生的事全都交代了出来,连带着自己灵体中魂魄缺失和画魂师的交代也全都和盘托出,凌飞仙听后沉吟一声,久久未曾言语。
“你是怎么知道我用了金光符的?”宋柠好奇道。
为了不惊扰梁缇,她连金光咒都没敢用,老牛鼻子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他比她小师叔的气感还强?
凌飞仙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当初答应掌教收她为徒简直是个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事,他撩起眼皮,欲意不明地看了逆徒一眼:“金光符是我所创,也是我传授给你的,凡经使用皆会触动我灵台。”
宋柠呆呆地“啊”了一声:“原来你还有点本事。”
凌飞仙:“......”
逐出师门!谁劝都没用!
“我还以为您老人家除了替我背锅以外啥都不会呢。”宋柠没顾上看她师父铁青的脸色,撑着脑袋疑惑道,“你说我这灵体里少了魂魄到底该怎么办?画魂师说魂魄间会相互感应,可我都在龙虎山呆了十几年了,什么感觉都没有,难不成真要下山去找?”
下山的念头刚起,宋柠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给自己否决了:“可是龙虎山下有重兵把守,除非掌教首肯,其余人等一律不准下山。”
魂魄缺失的确是件大事。
听到宋柠提起,凌飞仙只好将“把逆徒逐出师门”的想法暂且搁置,毕竟“从龙虎山里赶出个没有魂魄的傻子”这种新闻放在哪儿都不太好听。
“此等大事,掌教不会不同意放你下山”凌飞仙道,“这样,你——你去吧。”
凌飞仙手指一捻,有一束光亮顺着指根流了出来,他看向陀叮铃:“你这丫头跑得快,你去前山给掌教送给信。”
宋柠再怎么说也是为了救她们俩才会被诸怀所伤丢了魂魄,眼下这种能将功补过的机会陀叮铃自然不会拒绝,托着那缕光亮拔腿就跑。
望着陀叮铃风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宋柠却缓缓皱起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了交代。
前山与逍遥观相隔甚远,陀叮玲只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快要跑断了还没能见到问道阁的影子,就在她觉得自己险些将小命都要交代在此的时候,问道阁的牌匾突兀地撞进了眼帘。
“掌教——掌教天师救命!”
没等里头有回应,陀叮玲火急火燎地直接推门而入。
问道阁内檀香袅袅,古琴余音悠扬,有白发束冠、太极鱼尾的谪仙真人稳坐其中,口念“福生无量”。
陀叮玲根本来不及思考,上前抓着那人的手腕就要往外拽:“掌教天师快救命吧!宋木头——宋木头不行了!”
接连拽了两次发现那人丝毫没动,心中这才起疑,赶等陀女侠将那案牍后的身影仔细辨认后,吓得三魂七魄都快要飞出来了。
陀叮玲赶紧撒了手,步伐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直至后背抵到门板发出“咣当”一声响,这才停下。
——梁缇撩起眼皮看她。
“掌、掌教天师……不在吗?”她一见梁缇就发怵,舌根不听话地乱抖,一句话恨不得掰开揉碎了思虑过几万次再出口。
再一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陀叮玲觉得自己可能真要把小命交代在这了。
“今日是七月十五,掌教被传进宫为陛下做法祈福去了。”梁缇将经文合上,正襟危坐,“你有何事?”
“我……”陀叮玲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无事!”
“无事?”梁缇皱起眉头,显然不信。
“无事!”陀叮玲重重点头。
有事也不能说!
“你方才说宋柠怎么了?”梁缇慢条斯理地将方才被抓乱的袖口抚平,剪水似的双瞳远眺着后山方向,“什么叫不行了?如何不行了?”
说罢梁缇站起身,不知是要去往后山一探究竟,还是要对拒不招供的陀女侠施以酷刑。
陀叮玲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冷汗直冒,两条腿打着摆子就要往门外跑,梁缇三步已至近前,长臂一伸,提着陀叮玲后颈的衣角便将人拎了起来:“老实交代。”
陀叮玲牙关打颤,却还不死心,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若是……不说呢?”
“——丢到琵琶峰喂凶兽。”梁缇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语气稀疏平常。
想到琵琶峰上的那头诸怀,陀叮玲两眼一闭,恨不得梁缇直接给自己一个痛快,心道:“宋木头,你可别怪我。”
梁缇有移形换影的本事,眨眼间就能从问道阁赶至逍遥观——根本不给陀叮玲做小动作的时间和机会,擒着陀叮玲到逍遥观的时候,宋柠正跟李槿珊与凌飞仙坐在院子里商讨怎么才能让掌教同意出面放人下山。
见到梁缇踹门而入,手中还攥着个陀叮玲,几人第一反应就是她因为在前山疾跑而被梁缇捉住,根本没有想到事情败露的可能——更没有人注意陀叮玲已经没有人气的喘息与毫无血色的面容。
凌飞仙十分有担当地上前一步,呵呵笑道:“这丫头又闯祸了?还劳烦小师弟亲自送一趟,实在是我教导无方——”
凌飞仙说着就要上手解救,却被梁缇躲过。
“——小师弟这是什么意思?”凌飞仙的手僵在半空。
空气有瞬间凝滞,元宝鸡“咕咕”叫了两声,从几人身后溜达过去。
梁缇没急着回话,目光浅浅扫过在场几人,宋柠一见这眼神便心生不对,正犹豫如何溜之大吉的时候,梁缇终于出声了:“站那儿。”
宋柠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弟子知错了。”
她想起来方才忘记交代的事是什么了。
……掌教不在山中,龙虎山内大小事务皆由梁缇代管。
凌飞仙见此情景,掩面抚额。
福生无量天尊,祖师爷恕罪。
“出息。”梁缇嗤了一声松开手,径直走到矮桌旁坐下。
李槿珊十分有眼力见儿地为其斟茶,只是这眼力见儿有时不太灵光——直至那盏中的热茶漫出壁沿,洇湿了梁缇袖口大半,嘉苧郡主才后知觉地堪堪停下。
湿热的触感让梁缇惊疑的瞳孔剧烈颤了两下。
凌飞仙欲哭无泪。
罪过罪过,万望祖师爷饶恕!
许是觉得这场闹剧的场面不够恢弘,从进门时就一直心有戚戚的陀叮玲此刻却一反常态,殷勤地要替梁缇擦去水渍。
梁缇哪里用得着她,左右躲闪着,两人七手八脚地来去了几趟,随着最后“撕拉”一声巨响——梁天师锦帛的法袍终于毁在陀女侠的手下,这场拉锯战才算真正结束。
凌飞仙眼前一黑。
祖师爷啊,不然把他带走吧!
元宝鸡“咕咕”又叫了两声,转到梁缇面前,下了个蛋。
凌飞仙没反应了。
……看上去像是原地兵解了。
梁缇闭上眼,沉沉纳气,不知是不是在努力压制将这逍遥观掀翻的冲动。
许久,望着面前一字排开整齐跪着的三人,梁缇半死不活地开口:“说吧,把什么丢在琵琶峰了?”
来的路上陀叮玲只说宋柠有东西落在了琵琶峰,并未言明究竟是何物,梁缇无奈,只好亲自前来询问。
“也没什么,就是……”宋柠觑了一眼自己面沉似水的小师叔,如实交代,“灵体里丢了一魂两魄。”
“什……么?”梁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宋柠咬了咬牙,破罐子破摔道:“回小师叔的话,弟子灵体里有一魂两魄于昨夜晚间不慎在琵琶峰上丢失了。”
其实宋柠这罐子摔得还不够碎,言辞间能听到明显的卡壳,不过对于一向视梁缇如道祖亲临的宋柠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进步了。
此话说完,院内良久没有动静,宋柠觉得自己连门口水缸里养的那只王八的呼吸都能听见。
半晌,跪得近的几人才听到梁缇牙关磨得咯咯作响,李槿珊与陀叮玲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
梁缇似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冷笑道:“灵体里不慎丢了一魂两魄?宋柠,你怎么没不慎把自己的脑袋也落在那儿?”
宋柠羞赧一笑:“回小师叔,差点。”
梁缇强忍着动手杀了这个孽徒的冲动,屈尊纡贵地赏了个白眼过去:“闭嘴吧,孽障。”
宋柠哪敢反驳,只能苦着脸色陪着笑,那表情简直比哭难看。
宋柠虽丢了魂魄,但精神尚可,除了彻夜未眠双眸偶有疲惫之色外,其身形容貌皆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梁缇见此难免心生疑惑。
又奇道:“灵体丢失魂魄于修道之人来说乃是大灾,能勉强活着已经万幸,你又是怎么——”
话至一半,有了然的眸光自那两汪剪水中轻盈游过。
“你们遇见了画魂师。”梁缇笃定道。
宋柠一个响头叩在地上:“小师叔英明神武。”
梁缇才没心情理会这泼皮的阿谀奉承,兀自安静坐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飞仙直觉几人干耗在这不是办法,刚要上前一步打圆场,梁缇轻轻抬手,先一步截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今儿是七月十五,午夜子时琵琶峰上山门大开,禁制消褪,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可能出现,你去琵琶峰做什么?”
李槿珊同陀叮玲相视一眼,又悄悄往后挪了两寸。
宋柠不假思索,张口就来:“正是因为山门大开,弟子才想着趁这个时机前去历练历练。”
“撒谎。”梁缇眼皮都没抬直接戳破,“你什么性子我不清楚?平日里练功不见你刻苦,怎么非挑着七月半的时候上山送死?前去历练?来,跟我讲讲,怎么练的?”
梁缇连珠炮似的接连几个问题直接把宋柠问蒙了。
宋小侯爷眨巴着眼,张着嘴愣了半天,终于被梁缇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寒气呛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那你来说说。”梁缇把进攻方向转至陀叮玲身上,“究竟是练的什么神功,竟能练丢了魂魄?”
“我,我……我不知道啊!”陀叮玲更是傻了眼,本来毁了梁缇的道袍她就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现下又要让她当着梁缇的面扯谎,还不如将她丢到琵琶峰上喂诸怀!
“一个知道的不肯说,一个肯说的瞎胡沁,所以你们喊我来是要做什么?听曲儿看戏吗?”梁缇说着便起身,看架势是准备回前山了。
一直站在旁侧的凌飞仙本想说“也没人叫你来,明明是你自己非得过来的”,可想到眼下掌教不在山中,唯有梁缇能主持大局,强忍着没说出口。
不过他也敢说不出口。
“是我——”
眼看着梁缇即将要迈步走出逍遥观,跪在地上的李槿珊终于忍不住,一骨碌站了起来。
“——是我不听劝非要去琵琶峰上的,宋柠是为了救我才会被诸怀所伤丢了魂魄,你要怪就怪我吧!”
梁缇停住步子。
李槿珊见缝插针继续道:“我知道你生气,但是宋柠现在真的很危险,你是龙虎山的天师,是宋柠的师叔,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梁缇稍稍侧过了头:“只你一人?”
陀叮玲闭着眼把手举了起来:“还有我……”
梁缇把头扭回去,嘴里不知道念叨了句什么,再度提步出门。
“你你你,你去哪啊?”这回换凌飞仙紧张了。
这人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
梁缇头也没回:“去拿稳灵水。”
几人松了口气。
稳灵水,顾名思义就是帮助修仙练道之人稳固灵体用的,宋柠现如今魂魄缺失灵体不稳,虽说有画魂师出手为其暂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魂魄这种东西,后补的远没有自然生长的好,况且谁又知道画魂师替她补的那一魂两魄什么时候会突然失灵。
据凌飞仙所说,稳灵水乃是梁缇多年前在白玉京时自武祖手里承过来的宝贝,从不示人,就连龙虎山上都没几人知晓,现如今竟能割爱,可见宋柠在其心中的分量。
不过他这话说的漏洞百出,宋柠揉着膝盖踉跄起身,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你说稳灵水是我小师叔从武祖手里接过来的?”
“是啊。”凌飞仙故作老神地捻着胡须,正欲大刀阔斧地追忆往昔,“想当年——”
“老牛鼻子,你扯谎都不打草稿了?”宋柠龇牙咧嘴地打断他,一夜鏖战过后身体受伤不说,灵体还不稳,刚才又猛地往地上一跪,说不疼是假的,宋柠觉得自己这会儿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酸水,恨不得以天为盖地为庐,直接在院子里会周公。
“且不说白玉京早已无处可寻,就连武祖都羽化成仙八百年了,我小师叔能从她老人家手里接过稳灵水?”宋柠撇了撇嘴,看上去不太相信。
“就是就是!”梁缇一走陀叮玲也来了精神,全然没了方才的萎靡,“冷面罗刹要是能从武祖手里拿东西,那至少……至少不得……”
“八百岁了。”李槿珊接话道。
“对!”陀叮玲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数字,“八百岁了!”
“去去,黄毛丫头你懂什么?”凌飞仙挥手打掉她往自己眼前凑的爪子。
“是是是,我这黄毛丫头不懂,你这牛鼻子老道就懂了。”陀叮玲冲他一吐舌头,丝毫不把凌飞仙的话当真。
梁缇的动作不知比陀叮玲快了多少倍,几人说话的功夫里梁缇已然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手上果然多了个白瓷瓶子。
瓶子是好看,但稳灵水的滋味儿却不怎么甚美,要不是被李槿珊死死捂住嘴,宋柠险些将自己余下的几魄也混着药水一起吐出去。
“想吐就吐,反正最后灵体不稳走火入魔的不是我。”梁缇冷冷道。
……宋柠硬是没敢吐,强压着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