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魂也是魂,它们跟了你许久,现在冷不丁丢了确实是大事,你准备怎么办?”画魂师靠着笔杆,事不关己地往宋柠的方向一瞥。
宋柠半酸不苦地回望了她一眼,没吭声。
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怎么办。
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脑子不好使跑到琵琶峰上就遇见了上古神兽,侥幸保住一条小命却被人告知自己灵体里的魂魄一直都是假的,并且那几缕假魂魄还十分“凑巧”地被诸怀给嚯嚯丢了。
真的不知道在哪,假的也跑没了。
怎么办,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宋柠半晌没动静,连带着陀叮铃也难得不跟着插话,唯有李槿珊脑子转得飞快,余光中,那杆“顶天立地”的画笔不动如山,周围却隐隐绕着层暗光。
李槿珊心念微动,大胆上前:“前辈,您既然是画魂师,想必应该有些法子吧?”
“有啊。”画魂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画魂补魄,修命改格,一杆画魂笔,可塑万般形,她这魂魄缺失的不算多,小动几笔即可。”
李槿珊一喜:“既如此,还请前辈出手相助。”
许是上了年岁的人都有些见不得光的怪癖,不喜见人如此心怀希望,画魂师闻言后先是一怔,而后差异一笑,面露不屑地兜头盖脸浇了李槿珊一盆凉水:“凭什么?”
这回发怔的人轮到了嘉苧郡主。
“世人道‘画皮画虎难画骨’,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世上最难画的东西其实是魂魄。”画魂师一侧身,那矮小的身影根本挡不住擎天的画笔,可不知为何,就在她闪身的空档里,画魂笔周遭的光亮像是与她心意相通一般,蓦地暗了下来,“画魂补魄乃是极其消耗修为之事,我与你们不过萍水相逢,愿意从诸怀口中保住你们的小命已经很给面子了,现在还要我出手给你们画魂?呵,可笑。”
李槿珊心里一沉。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确实有点过分,可是眼下除了画魂师以外,她们再也找不到别的法子。
正当三人心灰意冷之际,画魂师话锋一转,突然慢悠悠又道:“不过......帮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李槿珊猛一抬头。
画魂师幽幽扫了她们三人一眼,慢吞吞道:“我在琵琶峰上呆了几百年了,除了你们天师府里那个白头发的小道士偶尔上来跟我说说话以外,再没见过第二个人,除非你们三人中间选一个留下来陪我,我就帮她把魂魄补上,怎么样?”
此言一出,宋柠第一个不同意。
还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且不说每月十五的血月禁制会消退,上古神兽借此机会到达此地,光是平日里琵琶峰上就有飞禽兽走无数,随便碰上一个就够她们三人喝上一壶了,更何况还要跟这个喜怒无常的画魂师呆在一起......想想就够受。
“不——”宋柠的“行”字尚未成型,李槿珊已经先她一步应了下来。
“可以,我在这陪你。”李槿珊认真道,“但是你一定要将她的魂魄补上,不能出现半点纰漏。”
“那是自然。”画魂师说着,反手一提,那杆堪比方天画戟的巨大画魂笔便又被她单手擒住,作势就要抬手施法。
“不行!”宋柠一把将李槿珊拽到自己身后,“她不能留下。”
李槿珊被她拽得一个踉跄,鼻梁冷不丁撞在了宋柠削瘦的肩膀上,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也不知道是被宋柠感动的还是怎么。
“那换这个?”画魂师拿眼一打陀叮铃,有些犹豫地说服自己,“虽然吵是吵了点,不过也能将就。”
突然被点到名的陀叮铃显然还没在状况,两眼一瞪,头上的两个玉铃铛十分配合地撞出一声清脆,诧异地“啊”了一声。
她那灌了一耳朵的什么“画魂补魄”还没消化完,突然就要被留下陪这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在琵琶峰上了?
“她也不行。”宋柠赶紧道,“她们俩都不行。”
若是修补魂魄的代价是要将她们二人中的一个留在这里,那她宁愿不补。
画魂师“轰”的一声又将笔插回去,两手一掐腰,有点耐心告罄的意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着,你自己留下?”
费了老鼻子劲才把魂魄补上,然后就永远留在了琵琶峰上。
这不是有病吗?
“我不补了。”宋柠道,“前辈仗义出手将我救下,宋柠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更不敢再奢求前辈为我修补魂魄,天师府能人众多,总有办法能解决,就不劳烦前辈动手了——我们走。”
说完,她不再去看画魂师,也不再管李槿珊是如何不愿,一手拽着一个,迈步就走。
天大地大,她就不信世间没有法子能补上她的缺失的魂魄。
画魂师先前说有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强行给她补过一回,那她就再回去找,总有一天能找到那个法子,天师府里没有人会,那她就去武当,武当若是也没有人会,那她就去传说中明家世代驻守的符咒禁地将月夜去寻。
她就不信了。
无边月色下,小道士离去的背影刚毅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画魂师本没想留下她们三人。
孤身一人被封禁在这琵琶峰上,孤苦寂寥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有点人气儿,她不过是想拿她们三人解解乏子,谁成想这小道士竟还是个硬骨头,魂魄丢失那么大的事,她说不补就不补了。
这要是让天师府那个小倔驴知道了,指不定日后又要来找她什么麻烦。
一想到那白头发的小道士,画魂师只觉得自己后脊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你!哎呀......行了回来!”她痛心疾首地一跺脚,嘟嘟囔囔抱怨道,“真是,我真是......你们天师府的这些小犊子怎么一个个都脾气那么大,那个丧脸星就是个驴脾气的,现在又来一个,竟还是......我真是,天杀的!回来!”
宋柠闻言停下脚步:“前辈的意思是?”
画魂师“呸”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吼了一句:“我给你补!不让你们留下了!死回来!”
“——聚神合灵,聚灵引路,画魂补魄,云在意俱迟。”
那是宋柠第一次见到除了玄门功法以外的咒术。
那一瞬间,宋柠突然有种沉溺在十洲三岛见诸天玄门圣贤星辰交错,满眼因果连里错综,自己渺小得恍若沧海一粟的战栗感。
画魂师乘风而起,画魂笔凭空舞动,无数道细线般闪着光亮的灵气从画魂笔中相继飞出,井然有序地落在了方才半空中画就的七团魂魄上,“幽精”汲取了其余二魂的璀璨,挟着“伏矢、雀阴”二魄熠熠生辉。
宋柠眼见着那三团光亮围着自己逡巡了几圈,蓦地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辉,她尚未及伸手挡住,就见那光亮骤然暗了下来。
下一瞬,直直落尽她的眉心。
红尘三千丈,万物有生死,飞蛾扑火,登峰造极,皆为造化,是为无量量劫。
宋柠在那一刻看见了许多——
她看见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满头白发的小道士环抱在胸/前,而身前便是身着盔甲的千军万马;看见了万家灯火通明的除夕,一袭破烂青衫倒在侯府门前的少年;看见了凤凰山恶贯满盈的夔兽张着血盆大口,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恍惚间,无数散碎的画面从她眼前划过,她甚至还看见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她看见释门四恶道中血海大开莲池;看见昆仑山上混元帆被人拨动;看见白玉京内有人稳坐净世白莲台;看见了三十三重天上九十八道天雷劈得天光澈亮;看见了似乎有人在那雷电的中心呼唤着她。
湿热的感觉顺着脸颊滚了下去,宋柠伸手一摸,竟流了两行泪。
她为什么会哭?
这些……
这些都不是她的记忆......
她的头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那些记忆争相挤进她的脑海里,仿佛脆弱不堪的经脉中涌进大量澎湃到难以承受的真气,她快受不住了。
周遭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宋柠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棵孤苦无依的浮萍,任由那潮水一般的记忆冲着她,随波逐流地飘荡,直至飘到了一座她曾见过无数次的神像面前,这才停下。
——是武祖。
“小宋柠。”
她依旧穿着不合身的蓝袍子,腰间的玉带像是怎么都束不好,松松垮垮地随意拖着,只有那双笑眼从第一次见时就未曾变过:“现在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了吗?”
知道你大爷。
宋柠模糊地想,她是块石头也好,是根木头也罢,就算现在告诉她自己是武祖转世,她统统都不关心。
她都快被画魂师搞死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管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早知道就该坚持回到天师府,不画这什么破魂了。
“没关系,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因为当年我就没准备让你知道。”宁殊武的脸上浮起怀念,像是在追忆那些曾经逝去的故事,“可是现在你却不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宋柠头疼得快要裂开:“什么意思?明明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
死了。
世人皆知,白玉京掌教之位空缺至今八百年,就是因为武祖已不见踪迹八百年。
八百年,莫说是武祖,就算是个老鼋也该投胎十几次了。
宁殊武没有回答她,她的脸在虚无中轻轻震荡起来,宋柠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她,却发现她们之前像是隔着一层透不过光亮的月影纱,总是看不真切。
“你的魂魄没有人能真正画出来,即便是画魂师也只能补形,接下来我的话,你要听清楚了,切莫说与第三个人——”宁殊武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宋柠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调动真气,使其全部注入耳力,“雀阴一魄落在西岐,伏矢一魄落在将月夜,至于幽精......”
她话没说完,宋柠却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听不见了。
“在哪?幽精在哪?”宋柠顾不上擦,大声问道,“你说幽精在哪?我没听到,在哪?”
没有人回答她。
纱帐被狂风吹动,只见一尾青绿相间的孔雀翎羽从眼前一晃而过,叫嚣着冲上了九霄云外,恍若平静的海面上掀起巨浪滔天,紧接着再没有任何响动。
她认出了那只孔雀。
是武祖座下神兽。
亘古深远的幽静里,宁殊武的身影从纱帐后消失了,连带着那股快要将她脑袋撑破的头痛感也随之隐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除了自己的呼吸,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什么莲池,什么血海,什么白玉京,什么宁殊武……统统都没了。
有的只是一片虚无。
宋柠踉跄爬起来,要去追寻那消失不见的身影,年轻小道士隐隐有道心不稳的趋势,画魂带来的反噬如欺软怕硬的洪水猛兽,瞬间将她吞没。
她再承受不住缓缓跪在地上,捂住脸,不知是在接泪还是在接血。
宋柠忍无可忍,望着那片茫然,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幽精到底在哪!”
画魂师被她一嗓子从空中吼了下来:“……”
天杀的,她怎么知道幽精在哪!
“别在那装老神了,宋木头过来拉一把!”
宋柠再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陀叮玲正七手八脚地将画魂师的“水袖”从自己脖子上绕下来,且还要小心不把李槿珊勒死的景象。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宋柠后知觉地舒了口气,这才从刚才的幻境里抽/身,先把压在她们二人身上的画魂师抱到一旁,又将地上快被砸成“肉饼”的两人扶起来。
叠罗汉呢?
“没事吧?”宋柠看着被压在中间“腹背受敌”的李槿珊问。
李槿珊这会儿气都喘不匀,根本张不开嘴,只好安慰性地冲她一摇头。
“幸亏你那杆笔没掉下来,不然我们俩可真成笔下冤魂了。”陀叮玲把勒到险些翻过去的白眼又翻回来,长舒了口气,转头对宋柠道,“还什么情况?你跟鬼上身了一样突然叫了一声,直接把那小——前辈从天上给叫了下来,正好砸我们俩身上。”
李槿珊缓过来了,扶着快被从中间一折为二险些断开的老腰慢慢坐地上:“你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妥?”
到底是心善,自己都快被劈成柴了还有心思管旁人。
宋柠还没张开嘴,画魂师闻言顾不得自己快缠成麻花的“水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不妥?我画魂师出手还能有不妥?”
紧接着她看向宋柠:“喂,怎么样?在画魂阵里都看见什么了?”
宋柠眼角一跳,十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脱口道:“你怎么……”
知道她看见东西了?
念头刚起,宋柠就自觉闭了嘴——想来自己也不是她画的第一个魂,此等情景之前必定有人也经历过,她能知道不足为奇。
“看见了以前的一些事,都是小时候了,我自己都记不住,没想到竟能看见。”宋柠没将看见武祖的事情说出来——方才在幻境里宁殊武说不让她事情将与第三人知道,却又没说清楚到底是哪件事,是不属于她的那部分记忆,还是魂魄到底丢在了哪里。
多说多错。
宋柠索性一个都不说了,只挑了一些应该是属于自己幼时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通。
画魂师听完,也没多说什么,只意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便将几人赶下了山。
魂魄暂且修补上——至少李槿珊和陀叮玲是这么以为的,几人再没有耽搁的理由,毕竟再过几个时辰前山的早课就要开始了——前山的早课一般都是由梁缇主持的,宋柠可不敢缺席。
临近寅时,血月禁制隐隐有要复苏的迹象,四散逃离的上古神兽正陆续赶往山顶——禁制恢复之时便是那些畜生再度回归封印之际,若有心存侥幸的野兽企图躲过封印,不等天雷劈下来,禁制上能搜寻到神兽气息的枷咒便会先一步将他们勒成吊死鬼。
宋柠恐怕再遇上什么对付不了的凶兽,拜别画魂师后就要顺着山路往回走,刚走了两步,画魂师突然叫住宋柠。
“画魂终究是权宜之计,你还是要想法子找到自己灵体里原先的魂魄。”画魂师道,“我听闻你们天师府里有个闭关多年的老道士,好像叫什么……玄璋?他当年也同你一样,丢了爽灵一魂,后来不知道在哪找回来了,你若有什么问题大可以去问问他——魂魄之间相互感应,龙虎山上寻不到的话,大抵散落到了别处,你也别死心眼,下山去找找。”
宋柠谢了她的好意,脑子里却一直想着“西岐”与“将月夜”,心不甚诚地应下来。
画魂师见她有点“魂不守舍”,便不再多言,两条“水袖”一甩,扛着那根八尺多长的画魂笔就地升了天,再寻不到踪迹。
三人蹑足潜踪回到逍遥观的时候还差半个时辰到卯时整。
本以为只要赶在梁缇上早课之前回来就不会有人发现,却没想,推开逍遥观大门的时候,三人一齐惊住了——院内的石桌旁,凌飞仙不知道坐了多久,整个人入定似的阂着眼。
……头上好死不死站了只元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