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尽。
主要是脑子里那点有用的智慧在今晚超负荷的运转中罢工了。林染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飘进夜幕中灯火交织的城市。
拖拖沓沓地走了几步,越走越觉得眼前发黑。她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耗尽了所有情感?还是无法处理这么多信息?或者价值观又受到了新的挑战?人生又面临了新的选择?这就是成长吗?这就是人生吗?
啊,想起来了!她今天晚上还没吃饭……
扶着路边的一棵树,林染看见了街对面的兰州牛肉面馆。
虽然已经过了凌晨,面馆里还有不少夜归人。稀稀落落散在各角,大多低头不语,似乎都不愿再和他人有眼神接触。只有一对男女坐在西南角的位置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男的是罗毅然,女的是林染。
“巧不巧?这都能遇到。”林染还在等面,肚子空空,脑袋空空,饥饿让她放松了戒备,她像一只吃了桉树叶中毒了的考拉,昏昏欲睡。
“我本来在一楼大厅等你。后来时间太长了,又怕打电话影响你和陈瑾。怎么样,都说什么了?”
“她建议我转去话剧团,学表演。如果表现优异,可以和她的公司签约,也许还有出国留学的机会。”
“心动了吗?”罗毅然笑着问。
“动了。太完美,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但因为太完美,又觉得不真实。陈瑾也让我咨询一下别人。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已经有了选择,问我只不过希望多一份情感上的支持。如果我不建议你转,你会听吗?”
林染闭着眼睛,尽量减少消耗。罗毅然说得对,她已经在心里有了选择,“原来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现在看来,更像是这条路选择了我。你们说我有天赋,什么是天赋?我真的感觉不到。”
“天赋……这一行的天赋就是,一群人站在台上,不论男女老少不管高低贵贱,台下的人只能看见你。你甚至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而等到你哭,你笑,你痴,你怒,他们就像被催眠的绵羊,眼里只有你,情绪被你左右,爱恨因你疯狂。”
“我做不到……我没有这个能力。”林染将将睁开眼,虚弱无力。
“你还没有上台表现自己,而且表演需要一些技巧、需要训练,就像我之前教你的那些。技巧性的东西,只要肯下功夫,一般人都能熟练掌握。但是天赋,或者说资质,不行。有些人演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会演戏的匠人;有的人天赋高,又聪敏,不用耗费多少精力,就能成为艺术家。人们总说,努力和天赋一样重要,根本不是这样的。努力,在演员这一行里能够获得大成功,只是一个低概率**件,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后促成它们适逢其时的爆发,这才能拥有成功的机缘。普通人一叶障目,没有天分加持,他们更愿意相信人定胜天,愿意列举那些经过不懈奋斗而成功的人,但由于阶层限制,他们看不到在一众成功人士之中,靠着努力而获得成就的,其实是凤毛麟角。那些真正拥有天赋的人,也不会在意,更不能体会到常人努力的心酸,因为老天爷偏心,提前给他们了。”
林染下巴杵在餐桌上,“老师,您念经一定不错。”
罗毅然无奈叹了一声:“唉!面来了,快吃吧。”
林染吃完面又要了一盘干豆腐丝,她现在清醒多了。
“老师,其实我觉得……我觉得没底气。”
“‘我觉得’这个说法,是模糊性思维的体现。如果要表达想法,又没有大量的事实资料做依据,那就改成我认为,至少更有力量,也更让人信服。”
“好的老师。我认为,我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底气,准确的说,由于外界影响因素太多,产生了一种不确定性,恐惧未来会发生什么,会被什么力量操控。这种不能掌握命运的感觉,很不好。”
“‘恐惧,他使人们在正大的事业面前望而却步,好比胆怯的野兽,听见风声就吓得逃走一样。’”
林染莫名其妙地看着罗毅然,像看着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而他的长相,也确实很像雕刻出来的一样。如果不是有了一定的了解,她甚至认为罗毅然是个冰冷的石膏体,“老师,您又念诗了。”
“我记得以前读过一本书,前言写得特别好,说中国的诗歌读起来‘如空音相色,或玲珑剔透取半半之声,或一步近得天光云影’。我觉得外国诗歌更像是读史,也借这前言的话表达为‘读人世之钩沉,犹如明镜照骨。’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林染什么都不问了。今天的罗亦然兴致极高,他眉眼舒展,不论说什么都侃侃而谈,直抒胸臆,仿佛迁客贬谪穷山恶水后,又蒙皇恩大赦被召回天子身侧,透着那么一股子宦海沉浮的沧桑感。
“不要恐惧,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莫回头!”
林染夹起一片牛肉,哀叹一声,今天怎么都在唱歌?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满腹心事。
***
凌晨一点半左右,王允收到了林染发来短信:已到家,勿念。
这么晚才到家,不知道跑哪里折腾去了。
王允深知林染不喜欢社交,可能是那个不稳当的叶明明给带哪里去了。为什么叶明明能走进卫齐煌的世界,几年后又得了林染这块又硬又臭的石头的心呢?思来想去,可能真的是因为‘只有女人才能更懂女人’。这种先天优势,男人是永远不可能战胜的。
话说回来,林染和卫齐煌个性上有相似的地方:孤僻,自卑,慢热,才华横溢但不善自我表达。这是缺爱的表现,但林染和卫齐煌最大的不同是,林染更自我,更勇敢。就像健身教练经常提到的“核心力量”,林染的核心力量非常强大,但它源自哪里呢?王允对她还是了解的太少了。林染横冲直闯的勇敢近乎于鲁莽,但毫无疑问,他就是被这种愚执的纯粹打动了。每每看见她为生活、为命运抗争,王允就像垂暮之人又见朝阳,恍惚中得以新生。即便是假象,在这样无所谓成功失败的日子里,自欺欺人也足以让他欣喜片刻。
因为林染无心创造的机缘,能和叶明明再次“重逢”,王允觉得这是件好事。他多年的心结解开了一半。一方面,联系上叶明明,对找到卫齐煌又多了一份把握。齐煌不联系他,但保不齐会去找叶明明。另一方面,基于昨晚的争吵,叶明明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张铎再也不用患得患失地担心与卫齐煌有关的消息爆出来,被媒体搞一出‘揭露当红流量虚伪人设’的爆料。张铎一定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扣住了叶明明。如果叶明明有一丁点把往事捅出去的意向,威逼利诱的手段肯定是少不了。
但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和筹码?没有,什么都没有。叶明明不是明星,只是一个普通的歌舞剧演员。除了相信做人的良知,他们别无选择。可良知这东西是个变量,环境变了,可能良知的底线就变了。
王允的胸口压着几块大石头,卫齐煌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什么事业心,但短处落在别人手上,总是不好受的。这也是王允对‘红’排斥的原因之一,往上爬的时候被人背地里捅一刀,猝不及防的暗算最是阴险伤人。说是躲也好,逃也好,他宁可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也不想跟谁去拼个你死我活。不值得。
但是现在这样的形势,想要过原来那种清净日子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八年前困惑自己的问题,最近又时不常地冒出来:活着到底要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都是死,成名成家,名利双收到头来也是一场徒劳。即便是结婚生子,四代之后,又有谁能因为亲情多思念你一分。
门卡又响了,张铎进来了。
张铎买了宵夜,王允探身过去:“烧烤。下次买点清淡的,玉米粥啊,海带丝啊,不都挺好的吗。”
“我自己吃的,你看着就行。”
“那你回自己屋吃不行吗,过分了吧。”
张铎嗤笑一声:“谁过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谁过分?我这么晚过来,牺牲我的休息时间,为什么?王允,咱俩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再这样下去,你就等着换经纪人吧,我不管你了。”
“我不管你了”这句话,这些年张铎没少说过。在王允看来,就像是幼儿园两个玩伴之间闹别扭,奶声奶气发狠说出“我不跟你玩啦”一样。
张铎一手拿羊肉串,一边说:“你坐好。我问你,你对自己的事业有没有上进心?有些事,我没跟你翻脸,是因为还顾及咱们的情分,顾及你那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我怕惹到你,你再给我搞个抑郁出来,我可担待不起。”
“不能,我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王允拿起一串金针菇,“我还没赚够钱。怎么着也得趁着年轻貌美多挣点,然后搞个潮牌啊,火锅店啊,投资点房产啊,给自己留条后路。”
“咱俩眼瞅着都认识快十年了。从我接手你开始,你有没有完完全全信任过我?”
王允看着他,感觉今天的气氛和以往不太一样。
张铎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跟你从头缕。公布恋爱,宣布分手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和林妹妹私下保持交往,你不跟我说。是,租房子的事我知道,但是之前呢?这次发布会,是不是又因为她差点捅了娄子?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如果真出了事,谁负责啊。她能负责吗?最后还不是落在我头上,落下一个艺人管理不善的罪名。”
王允讪讪然,“但是因为她见到了叶明明,也算是了了咱们一个心病,算是功过相抵了。”
“那是你运气好。”说话间,张铎又拿起一串烤实蛋,“咱再说沈星桥这个事。她经纪人过来说要炒作的时候,我也没不排斥,理所应当的正常操作,只要不太过就行。但人家怎么说的,人家说王允已经同意了。诶?你看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么多年,誓死抵抗和女明星炒作的王允,竟然也转性了。’这是人家经纪人原话。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为自己悲哀。”
“你说让我成熟一点的。再者我都被戴绿帽子了,脸面什么的都已经被全国男同志摁在地上摩擦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不知道吧,我现在是很多男人的心理安慰,他们都说,王允这个长相的都被绿了,我们普通人看了真是开心极了。不瞒你说,这是我入圈以来得到的最大的肯定和支持。”
“编,使劲儿编!当我真不知道啊?你早晚毁在女人手里。那林染,那是善茬吗?你对她了解多少就心甘情愿的给人家抬轿子啊,你咋那么贱呢?”
“林染张嘴求我了,让我给找人联系一下工作。换你你怎么做?”
张铎一愣,林染主动求王允的?这真是出乎意料了。
王允道:“在影视城那边你也看到了,多惨呐!就算我对她没有好感,于情于理帮一把,怎么了?人之常情吗。”
“可以帮,但是为什么拿自己的利益去换啊。即便沈星桥是江淮的人,咱是不是找个咖位大一点的,也不枉费你守护了那么久的‘第一次’啊。”
王允摆手,“行了行了,什么玩意到你嘴里都变味了。我一男的,没那么矫情。”
“借着翟晓珊的热度翻红那时还抵触的要命呢!这会儿你又嫌我矫情了。你就是拎不清,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王允,你的底线是不能为了不相干的人随意消费自己、损害自己的利益。咱们这是你死我活的行当,不是慈善义捐晚会。你随随便便答应别人了,整个团队的人都要因为你的决定受牵连。以后,凡是涉及到林染的事情,必须提前告诉我。”张铎发狠咬下一块羊肉,“包括你去找她!等这部新戏播出,如果能火,你以后要更加谨慎。多少只眼睛盯着呢!克制一下吧。”
王允摁着太阳穴:“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我要睡觉。”
“我今天看到陈瑾了。她竟然还好意思跟我打招呼。江淮不就是在那个选秀节目上露了次脸吗?也没对咱们有多大好处,这人情欠的,翻红后的第一部戏啊,就跟他们合作了,真会算账。”
“你知道江淮和陈瑾怎么搭上线的吗?他俩认识多久了,什么关系?”
“他俩是校友,陈瑾比江淮大八岁,算得上是大师姐,只不过陈瑾是戏文系的。”
“他俩……”王允八卦地看着张铎,“有没有谈过?”
“俊男美女,不好说啊。再说大八岁在圈里也不算什么。你问这个干吗?你啥时候开始关心这个事了。”
“多了解一点,以后见了面说话知道轻重啊。”
“真出息!”张铎翻了个白眼,“什么时候也能对我多关心一点,多考虑一点,别人也就能多尊重一点我这个经纪人了。诶,我问你,真的是林染主动找你求帮忙找工作的?不是你贱兮兮贴上去的?或者又跟原来似的,自作主张给人家安排好的?”
“你自己看。”王允把手机递过去,风淡云轻,一脸无辜。
“可别!再看到啥不该看的。”
“大铎,我真心喜欢这个人。但是综合考虑,现在确实不适合在一起。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多少帮多少。不过你放心,下次再出现需要置换资源或者影响工作的问题,我会提前跟你商量。”
“所以就是为爱发电呗?”
“你这嘴巴里能不能吐出像样的东西,不求象牙,大骨棒也行啊。”
“我能,我能啐你一脸吐沫星子。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看到林染的时候啥样吧?舔狗,说的就是你。那眼神恨不得粘人家身上,就跟要以身相许了似的,秋阳都看不下去了。都这样了,还好意思说目前不适合在一起。诶唷,惨绝人寰灭绝人性啊。我看到时候她跟了别人,你还能不能这么淡定慷慨。”
“滚。”王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这孙子竟然为了一个小女子骂他?张铎收拾烧烤包装,悻然道:“别怪我没提前告诫你啊,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掂量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