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亡已清点好,战报已送出,余下的伤药、军备也都在册。另,阵亡者符牒已差人去寻。”
“有劳师兄。”
许小曲接过战报,摩挲过纸上名姓。
此战虽胜,却还是不可避免有所伤亡。战火二字太重太痛,可若是后退一步就只能等着被屠城侵占。所谓太平,是血肉白骨堆出来的。
她轻叹一声,将战报反扣在桌面。
首战九宫八卦阵合北斗杀阵对垒大雁南归阵。
大获全胜是因突袭和独孤琦月对她不熟,她所用阵法本就与林老将军不同,又逢玄门困,才使得独孤琦月吃了个大亏。
独孤琦月此人,太过聪明,于兵法谋略更是一点就通。
此次对垒之后,她定然会想出对策。
许小曲取纸笔,排出一列新阵。
以九宫排布,八门轮转变为内四外四双列,以先天八卦之势,应四象四方,取南乾、北坤、东离、西坎,此为应天阵一变。
再逆时针轮转,内四外四合为单列,设四方围阵,四角哨马。逆走叠骑兵搅风沙,哨马轻骑突袭……
她的应天阵是合易数玄通所造大阵,变化虽只有三变,但所需人力比之九宫八卦阵更多,起阵更需将士严谨。
大阵难起难行,恐怕还需先操练。
有人轻叩在门上,她抬头看去。
薛煜已捧木盘站于门口,盘中素色道袍青木冠,另摆拂尘木簪。
“外面已备好。”他亲自前来助她着袍。
二人步出住处,陆岚抱来引魂幡,外间肃穆。
号角长奏下,许小曲拂尘一拂,一柱高香敬天地,二起贡品告鬼神,三燃纸钱送英魂。
战场上的火燃了三日,将尸体都焚烧殆尽,再掩埋进泥土里。
冬日的雨泼下来,冷得刺骨,粮草到时,将士百姓都是欢欣鼓舞。
林知节站在城门下看他们分发粮草,心下甚慰。
他已见过柳轻安,清点好他押送来的粮草,这些粮草,够他们打这场仗了。
只是柳轻安此人心思深沉,他来后除去同许小曲交谈,其余时候便都闭门不出。他身边跟着侍卫,看着也不像是寻常死士。
“你怎的还在这里?他们后面篝火都燃起来了,你不去?”
曲禾的声音传来,林知节这才想起。粮草一到,最迟三日后,大军又该开拔。小曲说冬日行军太冷,让他们燃了篝火暖暖身子,也好整军出发。
“就去了,你不去?”林知节下得城门,看她穿得单薄不由蹙眉,“你若病了,那些受伤的将士怎办?”
曲禾轻哼一声:“你管我的。要去就赶紧去,我还要去给他们看伤。许将军手下那些个兵,一个两个不怕死,伤口捂得都烂了才说。”
她提着医箱一点没好脸色。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林知节是个不怕死的,除了打仗先做缩头乌龟,守城受伤生扛七日。
如今倒好,又来了个许小曲。
她神勇无匹,像神兵天降,连带着手下都是这模样,一个两个都在犟。
“你看着他们些,莫让他们饮酒,否则耽误了几日后的行军,到时跟不了他们许将军有他们哭的。”
林知节失笑,但也只得先点头。
他绕过城中去后营,果见营中篝火已起。
“师兄,这边!”许小曲招呼过来,给他腾出位置,又递上方才已烤好的肉食,“尝尝!薛煜好久没做这个,方才烤出一盘,都被他们给抢了。”
果然,苏星忱探身过来毫不客气带走一串,惹得许小曲转身就去抓他衣领:“你吃多少了!”
“长个子长个子!”苏星忱含糊着蹭到她身侧,“叫你姐姐成不成?”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许小曲戳戳他的头,给一边默默翻篝火的青梧递去一只兔腿,“人家青梧才是长个子,你多大人了还抢人家吃的。”
“你这叫偏心!”苏星忱理直气壮,抓过荣羡来挡刀,“荣羡,你说是不是?”
荣羡不语,只一味地把苏星忱扔开,然后坐上小曲身边的位置。
苏星忱被他扔出老远,跟陆岚蹲在一处,他泄气蹲在陆岚边上咬着干草仰躺下去:“都是些偏心的,也就是姐姐不在,才敢这样欺负老子。”
“你不是很喜欢这样?”陆岚往旁边挪一段,捡起她的双刀擦起来。
苏星忱轻嗤一声,几下翻起身冲回篝火前。
许小曲被那日城头的姑娘拉起一起混进共舞的百姓中时,她看了一眼薛煜。
他掩在那一方篝火里,眼中落几分火色。
似是感觉到一般,他抬头望来,朝她一笑。随后站起身穿过人群到她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竟像是梦回前尘。
“许小娘子,别怕啊。”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另一边,那姑娘快活的声音又响起:“许将军,我们已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数月守城,难得空闲,也不敢松懈。
极夜里那一盏火光,映亮数人脸孔。在此间夜色里,有人旋舞起鼓、牵手而歌。三尺雪银亮枪尖炸开数朵银枪花,红衣金甲已洗去血腥,徒留下银月一弯。
长枪飒飒,刀舞银蛇,极尽快意,激起一阵叫好。
今夜她没有喝酒,腰间酒囊早赠给苏星忱。篝火歇下时,已是半夜了。
她抱着三尺雪,靠在陆岚肩上。
林知节早在一个时辰前回去屋中,曲禾熬出一大锅甜汤挨着灌下。
陆岚也是昏昏沉沉,见着薛煜过来,刚想起身就被他止住动作。
他俯下身,踢开赖着不走的苏星忱,拨开睡过去的青梧,才将小曲带起来。
“曲禾熬了甜汤,喝了再睡。”他一手取下三尺雪扔给旁边站着的荣羡,另一手握住她手臂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荣羡看了他许久,声音轻浅:“我送她吧。”
“不必,她不习惯。”薛煜绕开他,行出一段路,低声道,“小曲?”
“嗯,没醉。”许小曲的头一点一点,说话含糊,“那时候,还是我送你回马车。我比你能喝。”
“是,我家许小娘子千杯不醉。”
薛煜是有求必应,小曲是胡乱说了好多话,她没醉也醉了。
“我好像要食言了。”许小曲忽然怔怔的,她仰头看他,窥到他眼中那一片流火夜色,“我跟岳成秋说一年后他来找我。”
“嗯。”薛煜的声音夹杂着意味不明的情绪,他的手收紧,将她扶稳。
许小曲笑出声来,她的手勾住他的肩膀,悄悄跟他说:“可是,这一战,一年打不完。薛煜,我要食言了,他找不到我的。”
“薛煜,我们一开始好像就是错的。他不该来玄玑观找我,我不该允他一年之约……”
薛煜静静听着她说了这许多,她没醉,他知道。
她只是借酒装疯,跟他一样。
他一路把她带到她的住处,推开房门。
金甲和三尺雪早已同道袍摆在一处,他把她安稳放到榻上,端起桌上曲禾送来的甜汤递去:“喝碗甜汤,曲禾说甜汤里加了姜片,给大家都驱驱寒。”
借酒装疯的许小曲很是乖巧,一口气将甜汤喝完。
她定定看着面前的薛煜。
屋中只点上一盏昏黄的灯火,他的影子遮去大半边墙壁。他安顿好她,又把她拉到桌边理顺她方才舞枪被吹皱的衣摆。
“冬夜寒凉,还能歇两日就睡暖些。我找城中百姓多买了一床被褥,能暖和许多。”他絮絮叨叨,抱出新买的被褥给她铺好榻,才端了甜汤的空碗欲走。
“未至海晏河清,谈何风月。”
许小曲的声音飘忽,她看着他已然高大的背影,手缓缓收紧,扯皱了刚铺好的被褥。
冬夜的冷风钻骨头,薛煜替她关好窗千叮万嘱不要半夜里起来吹冷风。片刻,他浅笑道:“也是,该跟岳成秋说说,别巴巴赶过来。他毕竟是大齐的北征大将军,到大盛军中,于你不好。”
房门轻轻关上,许小曲拥着被子坐起身。
人人都爱借酒装疯,她也是如此。
翌日一早,晨起练兵时,薛煜未至。人人都道,许是昨夜里喝多贪睡。
柳轻安此时站在城头,眼睫微垂。
他早换去锦衣长袍,只着一身素色武服。
许小曲早早看到她,吩咐几句后让梁昼和荣羡助林知节练兵,自己倒提三尺雪翻上城头。
“一路行来,辛苦了。”
“梁将军接应得及时,否则也来不了这么快。”柳轻安淡笑,接下她递来的一碗热水。
行了这三月有余,她面容略憔悴,想来是从未行过这般远。
从大盛都城,到阜城关,兵马疾行也需一月余。更莫说她还押送粮草。本该粮草先行,奈何,出战匆忙,她押送粮草也就比他们大军前援早三日。
中途遇上些事,好在梁昼来得及时,一路护送才到阜城关周边。
“你不想去南域看看?”
柳轻安手一抖,很快攥紧,她眸中坦然:“不想去。那方不是我故土,我的故土,该是大盛。”
她离开南域太久,离开之时又是幼年,如今十几载过去,她早记不清自己生于何处。
只依稀记得,母亲,她的母亲曾说,她来大盛很早,是随商队走的舞女。这支笛子和那本术书,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从小他们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我是柳家人,柳家风骨、声威,都落在我身上。”柳轻安的指尖点在城墙青石,一点点拖出一道痕迹。
“我想也是,若不为柳家活,似是就没了在这世间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她挣扎着,以柳轻安的名字、柳家独子的身份爬进朝堂,以男子的身份站在明堂之上,站在……属于柳家的那个位置。
为什么?为了钱权?还是为了柳家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
她艰难地笑出声:“我是柳轻安啊,除了做柳轻安,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谁。”
“我倒是觉得,你该找找你自己。”
许小曲哼着新学来的阜城关中的小调走下城墙,今日严寒卷来,她还得帮着曲禾看看有无兵士染风寒。再等等还得去一趟厨房看看熬的姜汤。
阜城关内,将士操练的声音又起,薛煜不知哪里出来的,他握住绑了红绸的鼓槌击响战鼓,伴小曲练兵。
新的大阵操练不易,苏星忱纵马跑得飞快,带着身后的人变阵合阵。
两日操练虽急,但无人有怨言,更无人松懈。
第三日里都歇下来,只余下城墙上守城的兵士在擦黑夜色里点燃火把。
第五日,夜雪。
马蹄缠布、兵戈掩光,荣羡、苏星忱,各领两千轻骑自阜城关后门绕出。再是陆岚所领一千先锋军,自侧门披夜色疾行。
青梧弓兵营,共两千兵士。负长弓箭囊,箭囊中放一尺半白羽箭五十支,跟在盾兵后前行。
广漠夜色中,三尺雪悄然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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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