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磬响过后,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的紫宸殿朝会终于散去,皇后燕云笙在群臣的恭送声中从珠帘后的凤座上起身,拾阶而下,离开了紫宸殿。
旭日高悬,将至中天,虽然炎炎夏日已经过去,但天还是有些微热,燕云笙穿戴着一身沉重的钗钿礼衣登上了腰舆【1】。
凤台令一抬手,腰舆四围的帷幕垂落,燕云笙强自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平静脸色终是出现了裂纹。
“皇后殿下,是回坤仪殿还是去别处?”凤台令似无所觉,躬身询问道。
燕云笙挺直腰背,端坐舆中,脸色又恢复至寻常平静的模样,“去宸元殿,孤去看看陛下。”
“是。”
宫人抬起腰舆离开紫宸殿一路向北,穿过宸元门到达了宸元殿。
紫宸殿为天子日常听政的殿宇,属中朝,而宸元殿则是天子住所,为后朝。宸元殿分为前后两殿,前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天子日常可在此处理朝政,接见臣子,后殿则是寝殿。前殿与后殿之间有一座花园,名“宸园”,宸园有半个前殿那么大,因此从前殿到后殿,还需要走上不短的一段距离。
燕云笙身为大晋皇后,被天子赋予了可乘舆撵行走宸元殿的殊荣,然而这一份恩典,燕皇后从未用过。
当宸元殿大气磅礴的匾额隔着帷幕隐约出现在视线中,燕云笙抬手在腰舆上轻轻叩了叩,宫人便停下了舆撵。
燕云笙搭着凤台令的手下了腰舆,步行前往后殿,刚走到宸园,就见天子身边的钱大监迎了上来,“皇后殿下安。”
钱大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燕云笙一改平静的面色,眸光一亮,急切地问道,“可是陛下醒了?”
钱大监一面伴着燕云笙往后殿走,一面恭敬回答,“回殿下,陛下半个时辰前醒过一回,见殿下还未下朝,便命奴前来迎一迎殿下,而后又睡了。”
燕云笙点了点头,又问,“陛下醒后,宋奉御【2】可看了?”
“宋奉御瞧了,说陛下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钱大监随手拂开斜出来的半截花枝,面色不虞地询问身边的宫人,“昨日这半截花枝绊倒了公主,不是命人折了吗?怎么还在?”
宫人一听,急忙要跪下请罪,被燕云笙止住,“无妨,是阿绾说这斜出来的半截花枝看着活泼,孤便命他们继续留着了。”
钱大监恭敬地点头,“是,既是公主喜爱,那奴命人好生照料。”
进了后殿,燕云笙先去查看了皇帝的情形,见榻上睡着的人面色的确好了不少,这才放了心,去一旁的侧殿更换常服。
等到她换了衣裳出来,发现榻上的人已经醒了。
萧煊听见动静,将目光移向偏殿,燕云笙的面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多年夫妻,萧煊看一眼便知今日早朝上她受了委屈。
“是为了蓬莱郡的军费?”萧煊问。
燕云笙早知瞒不住他,走到榻边坐下,如实交代道,“既然陛下都猜到了,妾也不瞒陛下,”她伸出一只手比了个 “五”,“砍了五成。”
萧煊抓住燕云笙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年年都是如此,朕并不意外,只是辛苦你在前朝与他们周旋了。”
“能为陛下,为大晋做这些,妾不觉得辛苦,只是,”燕云笙叹了口气,“妾无能,只能为蓬莱留住一半,就连这愿意给出去的一半,都是赵党那些人手下留情了,蓬莱郡若非孔孟之乡,只怕连一半都无,若是荥阳郡在我们手中,若是荥阳能收复,”燕云笙重复了两遍,痛色爬上她明艳的脸庞,“怪只怪我燕氏时运不济,延和九年博州一战惨烈,阿耶与四位阿兄虽拦住了意图南下的北齐军,却以身殉国,致使我大晋右卫军无法更进一步,否则以荥阳沃野千里之地,若能收复,何愁蓬莱军费!”
“那些江南的士族门阀啊,以为有长江天堑,北齐的铁骑过不来,便能高枕无忧,他们本就不乐意北归,能够每岁出五成的军费给蓬莱郡,是看在蓬莱为孔孟之乡,天下士子心之所归的份上,若要更进一步,收复荥阳,难。”萧煊大病初愈,说了这么些话,咳嗽个不停。
“妾也知道难,”燕云笙收敛了愁容,为萧煊顺了顺气,“眼下陛下养病要紧,妾不该拿这些事烦扰陛下。”
萧煊摇了摇头,“天下是萧氏的责任,朕身子不济,你替朕担了半肩的责任,为此不知受了前朝多少责骂,朕知道,燕氏为我大晋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朕也从未忘记,阿笙,你我的心是一样的,我们都渴望回去,但,时机未到,我们还需继续忍耐。”
“妾记得,妾也就是在陛下面前才这般说。”燕云笙看向窗外充满勃勃生机的宸园,那一支被手下留情留下的花枝从此处恰好能看得清楚,顿时心境开朗了些,笑道,“妾还想着阿绾昨日怎么专程去坤仪殿寻妾,要妾留下这一支花枝,”燕云笙指了指窗外,“陛下看,从这里瞧过去,当真是颇有意趣。”
萧煊顺着看过去,也笑了,“是啊,说到阿绾,她的生辰快到了吧。”
“是,快到了。”燕云笙笑得真心却又带着淡淡的愁,萧煊握紧了她的手,“明日休沐,请内外命妇入宫。”
燕云笙心下一动,“陛下是想?”
“你明白了就好。”
华阳殿是皇后接见内外命妇的殿宇,在宸元殿的西面,与宸元殿之间隔着一座长乐殿,而长乐殿,是晋宁公主萧季绾的寝殿。
燕皇后既以晋宁公主的生辰礼为由将内外命妇召入了太宸宫,那么萧季绾便不得不在场,然而如今的萧季绾还只是一个未过十岁生辰孩童,要她在华阳殿陪着待上一整日,她是万万做不到的,于是趁着殿中的话头从她生辰上移开转到身怀有孕的张淑妃身上时,萧季绾从侧门偷偷溜出了华阳殿。
出了华阳殿,一时想不到该去哪里,萧季绾便漫无目的地顺着廊庑的走势往西而去,路上被花开荼蘼的景致吸引,等到回过神,她发觉自己走到了一处似乎从未来过,但是又有些熟悉的地方。
“通明门?”萧季绾对着宫门,念出了上头的字,她记得阿娘说过,通明门后就是掖庭宫,而阿娘向来是不让她去掖庭宫的。
萧季绾盯着通明门看了一会儿,心道近几日阿娘为蓬莱军费的事心中不快,还是不要惹她烦心,于是转身往回走,可走了没两步,她又顿住脚步,重新转了回去。
她真的觉得这里有些熟悉。
萧季绾想不明白,便决定进去看一看,只看一眼就出来,绝不惹事,阿娘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通明门监门卫一见萧季绾衣上的花纹便知她的身份,不敢拦着,只能放行,萧季绾便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掖庭宫。
掖庭宫是宫人内侍居住的地方,屋舍自然比不得太宸宫富丽堂皇,萧季绾一踏进去便觉得拥挤,甚至有些晕头转向。此时此刻她所站立之处有六条道,犹豫了半晌不知道走哪一条,于是她决定听天由命,闭上眼睛乱走一气。
这个时辰,大部分宫人都在当值,所以萧季绾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也因此当她发觉自己迷了路时,身旁并无一人可问。
“这……”好不容易走完了一条道,眼前复又出现了四条道,萧季绾泄了气,不知如何抉择,便想着就待着此处,等她阿娘发觉她不见了派人来寻她。
走了许久,着实有些累,好在廊庑下有石阶,萧季绾就坐在石阶上等她的阿娘。
等着等着,萧季绾好似听见什么声音,她左右瞧了瞧,廊庑幽深,半截没入阴影之中,瞧不见尽头。
萧季绾环住了自己的双膝,低下头安静地坐着。
细微的声响再次沿着廊庑传来,萧季绾缩了缩脖子,有些怕了。
陈青吾被少监引入宸元殿时,惊讶地发现皇后身边的凤台令竟也在殿中。
因天子萧煊体弱多病,皇后燕云笙便临朝垂帘,皇后临朝后在内宫设立凤台,凤台不管内宫之事,只负责辅助燕皇后处理奏章,往来于前朝与后宫之间,向前朝传达燕皇后政令,而凤台令秋知礼是凤台之首,平日都跟在燕皇后身边,今日却独自来了宸元殿,陈青吾倍感有事发生。
“青吾来了,”延和帝萧煊的目光从陈青吾身后掠过,“看来你阿耶阿娘给你送东西了。”
陈青吾是天子胞姐范阳长公主的第二子,三岁起便被帝后接入宫中成为太子萧季钧的伴读,与萧氏兄妹一同长大。前些时候,随夫在外就任的范阳长公主命人给养在建宁宫中的次子送物产,今日一早物产便到了陈青吾手中。除了给次子的,还有给帝后以及萧氏兄妹的。如今陈青吾已经十四岁,无法与小时候一般再入后宫,平时也都是住在太子的文德殿配殿,但父母送予帝后的物产得稍加重视,于是陈青吾在下学后亲自将母亲送来的东西送到了宸元殿。
“是,”陈青吾垂首回答,“这是阿耶阿娘送予舅父舅母的。”
萧煊点了点头,钱大监连忙吩咐宫人将东西带下去安置,萧煊不下令,陈青吾只得继续垂首站在殿中。
未几,萧煊开口道,“凤台令言阿绾独自出了华阳殿,皇后遍寻不得,青吾你来得正好,你想一想,阿绾可能会去何处?同他们一道去寻一寻。”
“是。”陈青吾领了命,同凤台令一起出了宸元殿,向凤台令打听了今日华阳殿内的情形。
“今日皇后殿下在华阳殿召见内外命妇,殿中人多,并未有人注意公主是何时出的殿。”凤台令急切道,“殿下已命人搜寻过公主往日常去的几处地方,都未曾见公主,小郎君可知公主还会去往何处?”
陈青吾仔细想了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偌大的皇宫还有哪里是萧季绾能去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萧季绾走不出宸元门以南,“凤台令稍安勿躁,阿绾是出不了宸元门的,我们分开找一找。”
凤台令别无他法,只能如此,“那便劳烦小郎君多加留意,若有公主的行踪,即刻派人上禀皇后殿下。”
凤台令带人去了别处,陈青吾出了宸元殿后径直来到华阳殿,他站在廊庑下,目光在四通八达的廊庑之间来回穿梭,思索着萧季绾可能“出逃”的路线,最终,他将目光落定在通往西面的廊庑上。
其实陈青吾并不确定萧季绾去了西面,可皇后发觉萧季绾不见以后,必然会派人往东面的长乐殿、宸元殿甚至文德殿去寻,却还是寻不着人影,便只能往西面去寻一寻了。
陈青吾一边往西,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走着走着,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低头一瞧,廊庑下竟躺了一枚花钿钗。
花钿钗是大晋女子常戴的首饰,可他手上这一枚花钿钗与寻常的不大一样,钗身上阴刻了“司饰司造供长乐殿”的字样,因而可以肯定,这一枚花钿钗属于萧季绾。
陈青吾将花钿钗收进袖中,目光不断向廊庑的尽头延伸,那里似乎是掖庭宫。
若他记得不错,阿绾三岁时曾在宫内丢过一次,那一次便是在掖庭宫寻到了她,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皇后舅母再也不允许阿绾往西面的掖庭宫去,只是他在这里捡到了花钿钗,这附近除了掖庭宫,也没别的去处了,于是他迈步走向了掖庭宫。
迈步走向了掖庭宫。
注释:
【1】腰舆:手挽着的一种便舆,高度及腰,《步辇图》中唐太宗所乘的便是腰舆
【2】奉御:殿中省尚药局长官,正五品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军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