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月,暴雨如注,徐方戴着头盔,身上披着沉重的铠甲,被瀑布般落下的雨水砸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激战了七天七夜,他深深地感觉到了来自四肢百骸深处的疲惫,很累,累到想要就地躺下,同他周围那些再也无法苏醒,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同袍们一起陷入永久的沉睡,然而,徐方知道自己不能。
不能倒下,只能站立,如长青的松柏一样站立着,继续守护他背后的城墙,以及城墙后的百姓。
敌人虽然已经如退潮般向远方涌去,但是谁都不知,丧心病狂的入侵者会不会在养精蓄锐之后再度卷土重来。
这一场保卫战令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在根本不会有援军到来的情况下,死伤过半的大晋右卫军只能靠着一股心气硬撑。因为他们不仅是大晋的士兵,还是大晋北面孤郡的城墙,撑起的是数万万大晋遗民的希望,誓死不退,誓死守卫。
徐方迎接着暴雨,在雨中努力睁开双眼,看向城墙下那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幸好,还有大将军在。
大将军高举军旗,挺拔地立于城墙之下,立住了大晋右卫军的主心骨,有他在,就会让人感觉到心安。
可是看着看着,徐方发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
大将军为何一直保持着撑旗而立的姿势?
“大将军!”徐方张口大声呼唤道,生怕隔着雨幕大将军听不见,他还举起手中的长剑挥了挥,暴雨将长剑上的鲜血冲刷了干净,长剑在黑暗中泛出冷冷白光。
大将军依旧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昂首挺胸,气势巍然,徐方动了动麻木的双脚,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城下的身影扑去。
“大将军?”徐方跌跌撞撞地来到大将军的面前,这里太黑了,他看不清大将军的神色。
“来人,取火把来!”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在漆黑的夜幕上炸开,黑夜刹那间亮如白昼。
徐方看清了。
屋外的雨下得格外响亮,一道一道落在外头的石阶上,砸出沉甸甸的动静,砸得人的心一点一点下沉。
屋内的老妇轻轻将窗开启一条细微的缝,伸出半根手指探了探,心中叹了口气,将窗子严严实实地合上,随即转身朝另一年轻的妇人道,“怜娘,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看我们还是别等了。”
名唤“怜娘”的女子心急如焚地看着怀中被烧得脸颊通红的女婴,“阿娘,方才孩子还哭着呢,怎么一会儿就安静了,别是……别是……”
老妇闻言急忙走到女子身侧,伸手摸了摸她怀中的女婴,当机立断道,“不能再等了,我这就去寻掖庭令!”
“阿娘,”女子唤住了老妇,将女婴往老妇怀中塞,“外头这么大的雨,还是媳去吧!”
老妇按住了女子的动作,“你去不成,还是我去,你且在这里照看着孩子。”
“阿……”
老妇步履匆匆地出了门,一开一合之间,屋外的湿冷的空气溜了进来,女子连忙抱紧了怀中的女婴。
屋外的雨似乎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老妇离开的半个时辰里,它落得肆意而又无情。
女子闭了闭眼,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凑近怀中的孩子,不知是外头雨声太大,还是别的什么令人不敢去想的缘由,她听不到孩子的呼吸了。
“吱呀”一声,木质的门被打开,老妇拖着步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女子慌忙抬头对上了老妇的眼睛,她二人成为婆媳已久,又一起没入掖庭生活了近一年,一个眼神,足矣。
虽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女子还是不甘心,她咬了咬牙,将孩子塞进老妇的怀里,向门外冲去。
“怜娘!”老妇抱着孩子,腿脚追不上,情急之下只得大声在女子背后开口,“怜娘,并非掖庭令不愿帮这个忙!”
女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听老妇接着道,“只是司药司【1】无人,太医署【2】更无人!皇后殿下生产,连殿中省尚药局的医师也【3】都被陛下全部召去了坤仪殿!”
“坤仪殿……”女子透过密密匝匝的雨帘,将目光投向东北方,“坤仪殿……”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坤仪殿。”老妇安抚她,“我们这样的的罪奴无令不可能出得了掖庭宫,且再等等,再等等,等皇后殿下生产完,掖庭令……”
女子收回目光,打断了老妇的话,“阿娘,孩子快没有气了,所以我们等不下去也不能再等,”她顿了顿,后退一步,朝妇人郑重地行了礼。
老妇明白了什么,焦急地往前走了两步,道,“怜娘,若还想为孩子留一线生机,就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女子摇了摇头,“正是为了给我儿求得一线生机,”她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孱弱的女婴“阿娘,这孩子自出生以来只有一个乳名,还未曾有正式的名字,今日,媳想为她取名,”女子深吸一口气,“舒州慕容氏与博陵崔氏的血脉,单名一个‘念’字。”
说完后,女子毅然决然地闯进了雨中。
大雨与黑夜当真是最好的遮掩。
身着素裳的宫人心惊胆战地沿着早已熟悉了千百回的路线,平稳而快速地移动。
此事虽然凶险,但是好在她不是孤军奋战,她知道重重殿宇之间那些她看不见的地方,有帝后安排的人一路暗中保驾护航。
快了,她告诉自己,只要穿过掖庭宫,她就可以带着陛下与皇后交付的“重任”,离开这一座深不可测的太宸宫。
不会有意外,更不能有意外。
越靠近掖庭宫,宫人就越加谨慎小心,掖庭宫随着她的步伐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她透过细密的雨帘看到了掖庭宫的通明门。
通明门是掖庭宫与太宸宫相通的正门,为了不引人瞩目,其实不应当走通明门,然而酉时以后,掖庭宫的五道宫门除了通明门皆会落钥,若贸然开启,只会引来更多的目光,因此通明门是无奈之下唯一的选择。
宫人紧了紧胳膊,通明通明,是个好寓意,只要等到通明门前值夜的监门卫换岗,她就可以趁着换岗的间隙穿过这道门。
她隐在角落耐心地等待着,时不时查看怀中的动静。
这条路她私下走过许多次,今夜的事也暗中演练过许多次,她有自信,自己将时辰掐得格外精准,不出五息,通明门前的守卫就开始列队,这是他们离开换岗的前兆。
宫人定了定神,在监门卫转身的片刻,悄悄接近通明门。
然而她方往外迈出一步,通明门前忽然起了异动。
“有人闯宫!警戒!”
有人闯宫?!
宫人惊疑不定,急忙缩回原处,忐忑不安地思索着对策。
难道是他们发现了她?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抉择的时候,雨中传来一道凄厉的女声,即便是倾盆大雨,也压不住声音中的绝望,“婢姓崔,是慕容氏家眷,求见皇后殿下!求皇后殿下救救吾女!”
“姓崔,又是慕容氏家眷,莫非你就是慕容汝贤之妻?”
宫人心下一惊,这声音她认得,不是通明门的监门卫,是左领军卫【4】中郎将沈堪!
左领军卫怎么会在此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宫人似乎听见了拔剑的声音。
“中郎将,她是慕容氏家眷,皇后殿下有令,不可擅动慕容氏家眷!”
“她说她是她就是?!”沈堪一点一点抽出长剑,“今夜皇后殿下生产,此人夜闯宫禁,定是图谋不轨!未免惊扰皇后殿下,就地斩杀!”
“中郎将!”
“为皇后殿下安危计,今夜掖庭宫通明门由左领军卫负责看守!来人,封宫!”
宫人如遭霹雳,而在这时,不远处的黑夜里,传来了钟声。
“丧钟?”
“怎么会是丧钟?”
怎么会是丧钟……
宫人看向自己的怀抱,这钟声,是为了她啊。
萧煊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被雨水淋了个透彻的人,确切地说,是望向她的怀抱。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信眼前此景的除了他,还有他的妻子,大晋皇后燕云笙。
“不可能,”燕云笙一把推开身边的宫人,拖着虚弱的身体,扑到萧煊面前,颤抖着揭开了一方素色的襁褓,“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有意外,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陛下,殿下!”抱着襁褓的宫人跪倒在地,“左领军卫中郎将带了人去了通明门,不仅斩杀了意欲强出掖庭的慕容氏家眷,还以保护殿下安危为由命人封了掖庭,婢子,婢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小公主回来。”
萧煊抚上襁褓中婴儿的脸颊,悲痛道,“难道这就是天意?”
“不!”燕云笙挣扎着起身,“不是天意,妾不信,这不是她的命,陛下……”
“陛下,殿下!”殿外匆匆跑进一名内侍,“陛下,丧钟一响,尚书仆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们领着一干今夜在皇城轮值的大臣齐聚奉天门,都在等候陛下传诏!”
萧煊身形晃了晃,终是下定决心,从宫人怀中接过沉睡的婴孩,燕云笙伸手抓住襁褓的一角,祈求般摇了摇头。
“阿笙,左领军卫封了掖庭宫,还不够明白吗?”萧煊悲哀地笑了笑,“这一回,我们输了。”
“可是……”燕云笙执拗地攥着襁褓一角,“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了两个孩子,陛下!”
“是,两个孩子,两个儿子。”
“那陛下还要留下她吗?”燕云笙眸中的泪摇摇欲坠。
“阿笙,我们,还有选择吗?”
燕云笙像是被抽干了生气,跌落在地。
萧煊怀抱着婴儿,穿过坤仪门,穿过宸元殿、紫宸殿、治宸殿,登上了太宸宫的正门,承天门。
鼓声响彻云霄,朝臣不断地从奉天门向承天门下聚集,萧煊站在承天门门楼上,看底下人头攒动,看远方灯火点点,雨,不知怎么就停了。
大晋延和九年,帝于太宸宫承天门昭示群臣,昭告天下,皇后燕云笙诞双生之女,一生一夭,夭折的为皇次女,帝追封“长平思公主”,活下来的为皇长女,帝为其取名“季绾”,封号“晋宁”。
注释:
【1】司药司:唐内宫设六局二十四司,负责内宫事务,司药司属六局之一的尚食局,掌方药。
【2】太医署:唐代隶属于太常寺,具有医疗和医学教育的双重职能。
【3】殿中省尚药局:唐代殿中省是负责管理皇帝生活起居的机构,殿中省尚药局则负责皇帝的医疗。
【4】左领军卫:为唐代中央十六卫之一。
本文架空李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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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