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人声鼎沸,一堆人在喊打喊杀喝酒划拳,还飘着熟悉的令人觉得反胃的吸白粉的味道。
顾明鸿蹙眉掀帘进内里房子的时候,红色的灯光上,盛融神情冷淡地看着窗外的天。
“融哥,怎么不去喝一杯。”
盛融放在膝头上的长指轻叩着,没回声。
顾明鸿最近发笔小财,手上换了块大金表,在光下闪得人眯眼,他把玩着表带,想了想还是开口。
“黄三爷这下该放心了吧,最近这半年都风平浪静的。”
可是这样的风平浪静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证明对方的防守固若金汤。
想起这些年过得的日子,步步为营,还是逃不过黄三爷的疑心。
专门安插人到他们身边监视。
烟盒空空,盛融打开抽屉拿新烟,入眼却在一堆锡箔纸片和白粉袋边看到一个口香糖铁盒。
嘭地一声,他把抽屉推上。
顾明鸿知道他心情不好,看周围乱糟糟的房间,透露着颓败的气息,住久了人也变得暴躁。
“你都快半年没回银鱼巷了吧。”
盛融嗯了一声。
顾明鸿叹气:“你其实也不用真的把人送走,现在不也还好好的吗。”
盛融抬眼看他,他忽然收住声,上次也觉得好好地,差点就要被黄三爷端了窝。
顾明鸿拉开椅子,铁质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哎,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回应他的照旧是沉默。
他已经非常熟悉盛融的性格,平时处理道上的事情,狠厉不留情,跟黄三爷周旋左右逢源,话很多。
但是私下,冷得很,能不说多一个字也就不多说。
除了面对那个女人。
就跟他见姚倩筠一样。
想到姚倩筠,顾明鸿的脸上露出了笑,随即又耷拉下来。
“融哥,我可能要当爸爸了。”
盛融抿唇,终于开口:“恭喜。”
但声音并不见得多么的开心。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每多一个亲人就多一个软肋。
什么都没有的孤儿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人的情绪是复杂的,人不是孤立独存的生物,这又怎么克制得住呢。
顾明鸿摸着手上的金表,最终下定决心:“融哥,干完这一趟我就不干了,我也不能再干浑事了,毕竟我都要当爸爸了。”
盛融递了根烟给他。
顾明鸿絮叨起来:“其实我一开始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能给它什么呢。可是阿姚她就是死了心也要生。我就想,哪里什么是好时候,像我这种人,现在就是好时候。”
“有了就生下来,我看你现在也没以前糊涂了,知道疼人了。”
顾明鸿摸着鼻子笑:“以前跟黄三爷的儿子,什么浑事都稀里糊涂的干了,现在才知道被人拿枪当狗使,跟了融哥才知道什么是做人。”
盛融挑眉:“行了,别拍马屁了。”
顾明鸿:“外面那些烂摊子,我收拾就好了,融哥今天回银鱼巷吧,明天都要换个地方去了。”
黄三爷又给了他们一个更大的厂房,美其名曰扩展业务需要。
可是业务越大,对他们来说越不利。
手上的烟被盛融掐断,细碎的烟草落在掌心。
“嗯,今天先走,注意点,别跟他们一起抽。”
顾明鸿表情变得严肃:“融哥,我知道分寸的。”
他可没忘记半年前,盛融为表忠心,在黄三爷面前试新药的模样,后面戒断得多么痛苦。
可是他们一点也不要上瘾。
时间过得太快了,盛融出门看着街上的树叶抽条发绿,一下子就到了夏天。
冬天的雪都没看到。
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这茬,明明澜市的冬天从来不下雪的。
路边有熟悉的香味飘来,煎炸得滋滋冒泡的声音,他无意识拐了个弯走到发出香味的地方。
一个老婆婆支摊的包浆豆腐摊,铁锅上的豆腐洒上香料,最原始的香气最为诱人。
他看着豆腐,外酥里嫩的口感,一口滑过喉间的滋味,他现在都能想象出来。
“买一袋吧,新鲜出炉的包浆豆腐。”
原本不想买,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就拎了一袋回到银鱼巷。
刚打开门,预想中小猫扑上来,围着他裤脚绕的熟悉场景并没有发生。
哦。
他看着院子里疯长的野草,终于想起来。
她把猫也带走了。
盛融开窗透气,坐在餐桌上,面前的塑料袋被热气蒸着,往下滴了很多水滴。如果再不吃,里面的豆腐就不酥脆了。
凡事都得讲究个及时为好。
盛融却失了胃口,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
桌上放着一瓶开了还没合上盖子的红色指甲油,他想起来是那天黄三爷安排的女人看江遇晴收拾行李东西的时候。她故意拆开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开盖涂指甲,无法就是想跟江遇晴宣布眼前的一切都归她了。
低级的挑衅,但很奏效。
江遇晴只是带走那个小木盒子,弯腰抱起小白猫就走了。
没有想象中的任何争吵,她很安静,只是很冷淡地从上到下看他一眼。
一句话也没留给他就走了。
盛融的下颌收紧,把眼前这瓶指甲油还有被那个女人碰过的香水一股脑全丢进垃圾桶里了。
明明这个结果是他想要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过来,但还是着了她的道,松懈了起来,居然妄想能跟她理清楚这笔糊涂账。
袋子里的豆腐被水汽压得软趴趴,整个塑料袋都往下倒,在餐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卧室里还没合上的衣柜挂着江遇晴五颜六色的短裙上衣。
客厅柜子里的黑色药水瓶旁边放着一盒止疼药,堆放着她留下的香水跟指甲油。
盛融捏了捏眉间,这就是他这么久都不想回银鱼巷的原因。
闭上眼就会想到那天她离开前的目光。
他情愿她跟往常一样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顿,也不要这样平静的离开,这样只会让他反复回忆。
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总会涌上心头。
可他本不应该有这种情绪的。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澜市的天都看不到阳光的。
四周静悄悄的,以往回到家,她肯定第一个开口挑衅他,一边用三流的医术给他上药,一边骂咧咧说他活该。
说着说着,他总会忍不住把她摁倒,求得一点暖。
手里的烟在黑暗中发着橙红的光,没开灯的屋里,月光把盛融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喵呜一声,铁门哗啦响了起来。
盛融倏然睁眼,不可思议地望向院子。
小猫跳上窗边,娴熟的动作好像准备找人撒娇。
呲啦一声,盛融站起身,他走至窗边,小猫炸毛,发出尖锐的猫叫声。
不是。
不是那只围着他裤脚转的白猫,是一只黑色的野猫,看到盛融呲了几声,立马转身跳上墙头溜走。
手里夹着的烟燃到尽头,烫到皮肉,他轻笑了一声,无尽的冷嘲。
盛融把烟摁灭,紧闭的铁门,整个屋子只有他。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不过是野猫翻墙碰倒了铁门边的盆栽。
江遇晴一走,所有的花也就失了主人,无人料理,杂乱无序的盆栽,碎了几个花盆。
想来这只野猫还是常客。
盛融看着天边卷起的云团,还是动手将碎了的花盆收好,免得之后其他翻墙进来的野猫踩到碎片。
满地的狼藉,她之前很是看重的茉莉花,破碎一地,但生命力旺盛,有点土就能分芽,这会冒着几个小花苞。
盛融伸手把碎掉的瓷盆放到一边,拔出了茉莉花,连根带土,打算把烂根枯枝清掉。
一大块泥往下掉,露出旺盛的根系,所以江遇晴几次移盆,它都能活。
盛融往花架上取下新的花盆,把地里的一半的土铲到了新盆里。
松土的过程,突然发现了一张白色的纸掩埋在茉莉花盆里。
正确来说,是用封口袋装起来的纸张。
盛融的眉头拢起,透黑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无尽的情绪。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捏着纸张的手在抖。
白纸黑字,医院的检查报告。
就诊人,江遇晴。
时间,六周。
——
今州的海边,日光猛照。
不似澜市的适宜温度,这里的夏天晒得可怕。
但江遇晴独爱这灿烂的阳光。
她特地把客厅朝海的窗,重新拆掉打成一扇的落地窗。
这会刚好过了最热的午后,傍晚的海边,夕阳跟颗咸蛋黄一样,还是流心的那种,晚霞也像草莓味的棉花糖。
江遇晴嘟囔:“怎么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像吃的。”
她躺在椅子上,屋里的空调温度刚刚好,她肚子上盖着蓝色毛绒毯。
喝下一口柠檬话梅水,酸爽得她翘起唇。
不用动脑的享受日子,还真不错。
她拿起手上的日历,对着地上的小猫说:“你说这个王八蛋这次怎么这么迟。”
小白猫咬着鱼干,喵喵喵。
“什么,你觉得还要三个月。哼,那我可就不理他了,抛妻弃子,重新给你找个爸吧。”
夏季太阳暴晒,院里的茉莉花开得正旺盛。
“看不到就看不到,反正现在我也挺好的。”
可是说着说着就鼻尖发酸,她现在情绪波动大到离谱,上一秒快乐,下一秒看到流浪猫带崽就难受到想哭。
海风徐徐,江遇晴有点累,喝完手上的柠檬水,她照旧拿起桌上的书蒙在脸上。
慢慢就睡过去了。
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锁声吵到她。
她皱眉,这里不是澜市,治安特别好,不关门出门都不担心家里被盗了。
咔哒一声,锁打开,大门被人暴力推开。
江遇晴从躺椅上直起身,拿下盖在眼前的书,突然的光线让她有点睁不开眼。
只觉得面前的人走得很快,有罩不住的怒气。
可是她也没得罪什么人呀。
哦。
不对。
江遇晴睁大眼睛,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几个月不见,已经不是寸头了,头发长长,海风一吹,额前的碎发微动,露出一双不能再熟悉的眼眸。
漆黑的眸,完全无法掩饰的生气。
感觉肩头的火焰纹身都蔓延到眼底了。
江遇晴看到他,一点没意外,慢悠悠地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勾到耳后。
盛融一路谨慎,就怕被人跟踪路线,从发现茉莉花盆底的秘密后,一颗心再也无法安定,急速到要跳出心口。
只想瞬间来到她的面前。
他有一堆的话想要质问她。
可是现在低头看着她风轻云淡的表情。
她的脸比之前圆了一点,金棕发色被纯黑取代,难得显出几分温柔的气质,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衣服。
四肢纤细半点看不出变化。
然而当海风往内一吹,黑色的布料贴紧肚子。
微凸的肚。
那张白纸黑图的检验单,忽然有了形状。
盛融的垂在身侧捏着白纸的手抖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发现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甚至连伸手触摸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很久很久,江遇晴都以为他变哑巴的时候。
伴着潮水起伏的海浪声。
江遇晴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难以置信的生气。
盛融:“你疯了。”
江遇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