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余落第一次来永定小学,对于这里,他轻车熟路,完全不需要融入的这个过程,甚至很多人都是他的老同学,比如贺思。
一下课,贺思就跳过来一把搂住余落,贱兮兮地说道:“余落,你又回来啦,我就说吧,你跑外面去干嘛,还是咱永定好!”余落轻轻推开贺思,左手往里靠了靠,说:“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说完笑了笑。贺思干脆坐在了余落桌子上,晃着自己的腿,手掌撑在喻霖的左肩上说道:“这是喻霖,也是我兄弟,他转来的时候你刚好转走,你应该不认识。”喻霖拍开贺思的手,瞥了一眼余落,余落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没有回应。“他这人就是爱装逼,别理他。”
贺思又想转手去摸余落的疤,被喻霖一把推回去,“回你座位去。”喻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声音真好听,余落在心里想。上课铃响了,贺思不走也得走了。
余落是个性子很软的人,虽不大爱说话,可只要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他还是会回应的,而他的同桌,简直就是块石头,一天都难听到他嘴里冒一句话,不知道的肯定觉得这小孩真可怜,小小年纪就哑了。
余落自认为自己学习这方面还是可以的,辗转了那么多学校,成绩不说有多拔尖,中上游还是可以保证的。
直到这学期第一次数学小测,五十六分,不及格 ......
这是余落第一次考试不及格,虽然做卷子的时候,余落大概就知道考砸了,但真正看到这个分数的时候,难免还是难受了。悲伤的情绪正在酝酿,后背猝不及防地就被拍了一下,这下更委屈了,眼泪还没来得及跑出来,贺思的大脸就凑了过来。
“呦,余落,你哭啦!”贺思语调高扬。
余落抬头,离得近的好几个同学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贺思这个傻逼!”余落在心里咒骂着,马上趴在桌子上把头埋了起来。
“余落,别哭了,老周出题就这样,一堆竞赛题呢,不及格很正常。”
“是呀,余落,老周就是个变态,我才考三十多分呢。”
“可不是嘛,老周就喜欢玩我们,别难受余落。”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道。
此刻的余落把脸完全贴在桌子上,手臂环了个圈抱住头,头发散落在桌上,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的表情。哭个毛线!我只想灭了贺思那个傻逼!余落在心里把贺思骂了一万遍。
上课铃响了,贺思回座位前还不忘拍拍余落的肩头,“小落落,别伤心了哈,慢慢你就习惯啦!”
“滚,傻逼。”余落小声怼了一句,贺思也不在意,还嘿嘿笑,这人指定脑子不好......
“同学们静一静哈,静一静”周武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这次测验,成绩很不理想,及格的就三个人,李文61,贺思67,还有喻霖100,剩下的人,全部不及格......”
100??余落在心里惊叹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看喻霖,只见对方拿着数学课本竖在桌子上,里面夹着一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念他的成绩一样,而其他同学也没有惊叹起哄,就连周老师也没有夸奖一两句,就像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余落把头转回来,就听到周武说“这次测验,还有一个人上了50,余落56分,还不错!”
什么56啊!什么还不错啊!余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
后来老周的卷子考多了,余落终于知道贺思说的习惯是什么意思了,连着三次考试,余落次次不及格,都是五十多分,离及格最近一次,五十九......
而他的同桌,夹在课本里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什么《中国史纲》、《中国近代史》、《两晋南北朝史》......卷子上的分数亘古不变,一百、一百、一百......
老天爷,您可真不公平......余落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
贺思像只大公鸡似地摆过来,一屁股坐在余落前桌,脸对着余落,弯下腰来说:“余落,还没适应呢?”
余落不想理他,把头转了个方向。这时便听到贺思说:“喻霖,你帮帮我们小落落,给他补补,看看他那可怜样,都蔫儿巴了。”
余落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立马坐直身子,去看喻霖,只见他的同桌还在那里看史纲,一点也没有搭理贺思的样子,余落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瘫回桌上了。是啊,那块石头怎么会给他补课呢?
贺思见喻霖没有反应,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拍了拍余落的肩膀,“没事,余落,小爷给你补!”说完又摆了回去。
贺思这人虽然看着不着调,搞学习还是有自己的一分灵气在的。连着几天,给余落讲了好几个经典题型。贺思学习思路和余落很像,都是按照题型来学,把一道经典题搞透,就很容易举一反三。
起初,是贺思单方面给余落讲,到后面便是两个一起讨论了,因为学习思路很像,解起题来可谓默契十足。
很快就到学期末了,最后一次数学测验,余落终于及格了,七十二,比贺思还高两分,看着喻霖的一百分,余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怎么样,还得是小爷,一下就把你送到第二的宝座!”贺思手搭在余落的肩膀上,颇为得意,“但是你现在出师了,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了。”听起来好像有点失落。
余落刚想感谢贺思一番,让他也好受一点,耳边就传来贺思的大笑声,“不过啊,余落,咱也算是二三名,有这个成绩也很牛逼了,是不是,人啊,就是要知足,哈哈哈哈哈!”
余落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那个傻缺怎么会因为成绩不好受......
没过几天,期末考也结束了,因为期末考是年级统考,统一命题,卷子要简单得多,余落难得数学考了个九十六,重回九十分梯队的余落却也没有那么开心,其他科目也都正常发挥,总分年级第五,毫不意外,喻霖第一。
散学典礼一结束,学生们就像撒了欢的兔子,一溜烟地跑了,余落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门,转角便碰到了喻霖,余落想打个招呼,又怕不被搭理,便想低头走过去算了。
“余落。”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喻霖喊他的名字,真好听。
余落抬起头,碰上喻霖的眼睛,喻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撇过头去,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扔余落怀里,转身就走了。
《华罗庚数学竞赛全集》......
……
腊月一到,地里的土便被冻成一块一块的,雪落在屋顶,在瓦片上覆了一层又一层,长长的冰棱子沿着青砖墙挂了一溜。
半明半暗的堂屋中间架着火盆,火盆边烤着糍粑和红薯,香气四散......余落靠在院椅里,边喝茶边翻看喻霖给他的那本《华罗庚数学竞赛全集》。
这本书从外观来看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封面和书角都有些褶皱卷曲了,书边也泛黄,翻开里面,倒是没什么写写画画的痕迹,看起来又很新,从目录来看,像是涵盖了小学到初中的所有内容,正翻动着,两张书签便掉落下来,余落捡起来端详,其中一张上写满了数字,一张是空白的,背面都印着“晨光”的字样,看样子应该是买笔芯的赠品。
余落仔细去看书签的时候,才看清上面都是写的页数和题号,密密麻麻,直到最下方附了一句“按题号看,不要在书上写字,开学还我”,看着扭扭曲曲的“字”,余落突然觉得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喻霖搞学习可谓一骑绝尘,可这字实在是有碍观瞻啊!他也不是那么全面。
不得不说,喻霖是很会选题的,按照他给的题号一道道看过去,余落就发现了一些规律,首先是单一知识点从各个角度去考查的不同题型,然后是单一知识点多角度混合题型,再是多知识点单角度题型,最后就是多知识点多角度复杂题型,由易到难,一点点梳理脉络,最后融会贯通,便可窥见整棵大树了。
余落花了大半个月才看完喻霖给他选的题,他发现像他以前那样做题,虽然只要做过就很容易类比推理,但需要搞题海战术,从中去删选新的题型攻克,而且大多时候东打一枪,西放一炮,多少有点抓瞎,而跟着喻霖的思路学一回,了解到的不是如何解题,而是知识点本身以及出题人会怎么考,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奇妙了。
临近新年,村子里也热闹起来了,平常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打糍粑、蒸鱼糕、做豆腐,忙得不亦乐乎,而余落的爸爸妈妈今年还是没有回来过年,就打了个电话回来,没说上两句,就说太贵了挂了。余落虽然失望,但他不想表现出来,让爷爷奶奶难受。
余道良和方之秀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出生六天就没了,老二就是余落的爸爸,余敏,自从结了婚,基本上很少顾及他们,老三是个女孩,十四岁自己去武汉打工,后面嫁了个武汉人,就很少回来了。不知道是该说他们孩子缘浅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们的一生其实可以说是凄苦无依,而余落是他们唯一的珍宝。
到了腊月二十八,余落家的门槛真是要被踏破了,无一例外都是来找余落爷爷写对联的。余道良虽然没读几年书,却写得一手好字,听村里老人说,余道良的父亲写毛笔字那才是出神入化,甚至可以双手一起写,余道良还是稍逊一筹了。即使这样,每年全村的对联还是被余落家包圆了。
余道良给村里人写对联都是不收费的,但农村人都讲究个礼尚往来,都会带点物什,橘子、地瓜、话梅糖、红糖、白砂糖、炸丸子、红薯干......总之都是带给孩子的,余道良和方之秀也不好拒绝。不知不觉都年三十了,余道良最后给自家写了一副对联,又招呼方之秀调好浆糊,准备赶在天黑之前封印,余落也跟着帮忙。
“余落,你看看,哪个是上联?”余落四岁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区分上下联了,余道良还是乐此不疲地“考查”他。
“五湖四海皆春色,上联;万水千山尽得辉,下联。”余落心不在焉地说道。
“小东西,让你练的毛笔字练地咋个样了?”余道良拍了一下余落的头。
从小余道良就教余落练字,先练的毛笔,再练的硬笔,最后硬笔倒是还不错,毛笔是真的不行,但比起喻霖,那可是好上了一千倍,想到这里,余落脑子里顿时冒出一个念头,让爷爷给喻霖出一本字帖,也算作对他借书赠题的答谢吧。
“爷爷,我感觉我字越写越差了,要不您给我出本字帖吧。”余落眨着大眼睛,伸手去扯余道良的衣服下摆。
“咋越写越差嘞,我大前天看你的作业本,还行啊?”余道良站在椅子上,刷着浆糊。
“哎呀,爷爷,我就是觉得不满意嘛,和您比,我那简直就是狗啃的,您给我出一本字帖嘛~”余落还是第一次这样损自己,心里想着要是他的字像狗啃的,那喻霖的字就是鸡扒的!
“行了行了,晓得了,有这个意识是好事情。”余道良刷完了一遍浆糊,“把上联拿过来。”
余落松开扶着椅子的手,转身拿了对联过来递给余道良,余道良接过来,捋直,对齐,贴在门边,后面又依次贴了下联、横批、门神,浆糊刚好用完,天也黑了下来,老一辈的人好像天生有神力,对物品的用量,对时间的掌控,都恰到好处。
封了印,方之秀的年夜饭也做好了,辣椒炒肉、玉米炒腊肠、卤牛肉、蒸鱼糕、煎鳊鱼、排骨藕汤,五菜一汤,讲究的是六六大顺。余落和爷爷奶奶开开心心地吃着年夜饭,电视机里传来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火盆里烤的橘子滋滋冒响,即使爸妈没有回来,余落也觉得足够了。
吃完年夜饭,余落便缠着爷爷写字帖,“以前倒没看你这么积极。”余道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呀,明个儿一开年又是拜年又是走亲戚的,您多忙呀,趁着今天晚上守戏,您把字帖出了,多好呀!”余落谄媚道。
“好吧,以前入门的都写过了,这次想练些么事字?”
“我觉得我基础不太牢,要不您再出一本基础的给我练练。”
写字对于余道良来说是手到擒来,一个多小时一本经典从永字入门的基础字帖就出好了,余落想了想,万一喻霖不感兴趣不练咋办,便又缠着爷爷说道:“爷爷,要不,您再给我抄写几节历史类的,我一边学学历史,一边练练字。”
余道良不疑有他,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连封皮都没有的“史书”,抄写了一小本,给了余落。余落向来对历史不感兴趣,看都没看,一股脑地塞进了书包。
一开年,时间就快起来了,大家你来我往,走亲串友,一晃就到开学的日子了。
喻霖还是一副冷漠脸,坐在座位上看他的书,要不是要还他书,余落是真不想找他说话。
余落从书包里拿出《华罗庚数学竞赛全集》,又翻来覆去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损伤,准备还给喻霖,想了想,又抽出那两张书签,放进自己笔盒,然后把书轻轻放在喻霖书桌一角,喻霖头都没有抬一下,余落本想说的谢谢被咽了回去。
“还好没有直接把字帖拿出来,他要是看到不会以为我在笑他字丑吧?”余落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放学之后,余落想了想,还是把字帖塞进了喻霖的书桌,然后写了张字条:【这是我爷爷抄写的字帖,你可以临摹,选的历史知识,你应该感兴趣,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