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一天的清晨,余落和往常一样被手机铃声吵醒,他快速地按灭,又躺回被子里,深呼吸一口气,才再次睁开眼睛,听自己胸膛里恍若打鼓的心跳声。
等到心里唱完一首完整的《小兔子乖乖》,心跳趋于平静,眼睛可以清晰看到铝扣板上横七竖八的白色胶带时,余落终于从床上坐起来,短暂停顿一下,下地穿起拖鞋走出房门。
武汉的天气向来变化莫测,难以捉摸,就像现在,眼看都要大雪了,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寒冷。余落磨磨蹭蹭,花了三十四分钟完成洗漱,终于赶在七点四十前出了门。
大街上有人穿着短袖,有人穿着卫衣、还有人穿着羽绒服,余落早已见怪不怪,拿起手机瞅了一眼时间,屏幕上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想点开看看,又觉得来不及,只好一边疾步往前,一边在心里骂着,又是哪个项目的傻逼大晚上给他打电话。
余落毕业已经三年多了,现在是一个建筑设计绘图狗,不说工作日休息日加班是常有的事,就算下班了也常有项目给他打电话,后来干脆一下班就把手机设为免打扰,天大的事也等上班了再说,但早上看到有一堆未接来电或消息时还是难免烦躁。
快到公司楼下的时候,余落步子慢下来,喘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熟练地打了卡,七点五十六分,切出企业微信,走进电梯,准备看看是谁的电话,点开最近来电,一串红色号码躺在最上面,没有备注,余落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又看了一遍,然后看到归属地,天津。
电梯一层层往上,余落却觉得自己坐在飞速下降的跳楼机里,失重眩晕。
“余落,我们分手吧。”
“不喜欢了。”
“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很可爱。”
……
脑子里都是喻霖的声音,他们分开已经三年了,是喻霖在和他还没分手的时候就和别人搞到了一起,而且还是和一个女生,为了给那个女生一个名份,喻霖和他提了分手。
那现在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余落只觉得胸闷,心跳得不行,连带着手都抖起来了……
叮……电梯顿了一下,随后门开了,同事们鱼贯而出,直到旁边的人碰了一下余落的手臂,他才恍过神来,看了一眼楼层,红色的数字15隐约跳动,他闭了闭眼跨出电梯。
一上午盯着电脑屏幕,图是一点没动,脑子反而胀痛起来,余落站起身,打算去阳台抽支烟。
关上阳台门,从15楼望出去,全是楼宇,高低错落,风扯着头发拍打在脸颊上,背后是空调外机的轰隆声,身上的薄卫衣此刻被完全穿透,余落在心里后悔早上没有加一件外套。
远处的空轨滑过,这个视角看出去,好像天地都翻转过来了,余落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烟,他的手白得透亮,纤细而长,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打火机躺在掌心,无名指轻轻扣着,他背过身走到门后面,避开风,把烟送进嘴里,点燃了。
以前的余落不抽烟不喝酒不玩游戏也不打球,像一杯白开水,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人,玩球玩游戏,离开了那个人,染上了烟染上了酒,成了色彩斑驳的糖纸。
烟飘在风里,那些模糊了的画面又清晰起来......
科大的教职公寓里,考研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晚上,余落收到了喻霖的一条消息:【我们聊聊吧。】他心一紧,从四月到十月,这是喻霖主动发的第一条消息,就像是预知会听到什么,余落不想回复。
随后便是一个语音电话弹过来了,喻霖就是这样,做什么事,一旦决定了,就不会犹豫,也不给对手喘息逃避的机会,不像余落,发个消息,编辑删减,最后也没发,打个电话,思虑半天还是不拨。
他还是接了,面对喻霖,余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拒绝。
“最近怎么样?这次初试有把握吗?”
“还好,不确定。”
“亚东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又谈了一个。”
“为什么分手?”
杨亚东是喻霖本科的室友,经常和他们一起玩游戏,余落多少也听说过杨亚东和他女朋友的事,有次杨亚东打球把他女朋友送的戒指丢了,喻霖和杨亚东一起在球场找了一个下午,才从下水道的缝隙里找到,喻霖说,找不到的话杨亚东他女朋友得灭了他,逗得余落笑个不停。余落随口一提:“喻霖,我们也去买一对戒指吧。”,喻霖一顿,脸色骤然冷下来:“余落,我不喜欢戒指,也不会带的。”
......
余落想到那件事最后不欢而散,便没有再想下去,在他看来,杨亚东应该是很喜欢他女朋友的,平常打个游戏都要控制时间,不能打太久,说是要陪女朋友,逢年过节的,朋友圈都被他秀恩爱的帖子刷屏了,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分手。
“没有什么为什么,呆在一起太久了,腻了烦了,什么都被限制。”
“再谈一个,会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刚好分手了,刚好遇到新的人了,就谈了。”
“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
“余落,你觉得刚分手就谈下一个怎么样?”喻霖没有回复他的问题。
怎么样?余落脑子里除了这个人真渣没有任何其它想法。
“不太行......”余落小声嘟囔着。
“有什么不行?”喻霖笑了一声,喻霖笑起来总是很好听,他明明是那种学习成绩巨好的典型理工男,说话做事却像个街头混混,尤其笑起来,好看又好听,余落总是会被蛊到。“余落,你还是这样,感情这种东西,讲什么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和这有什么关系?余落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像是烙上了终身信仰,不会突然不喜欢了,也不会无缝衔接。
等了很久,余落都没有说话,喻霖知道,这是他在表达自己的不认可。他不认可一件事,只会沉默,不会表达。
“余落,我们分手吧。”
喻霖干脆利落的声音传过来,余落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然后疯狂跳动,他不是没有察觉,半年来,喻霖没有主动给他发一条消息,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发过去的消息也是时回时不回,可他总觉得不至于,以前他们闹别扭,一两个月不联系也是常有的事,这次只是时间长一点而已,两年前喻霖把他丢在火车站的时候,都没有和他说分手,为什么偏偏这次,直达主题,简洁明了?
余落的脑子像一团浆糊,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以至于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他好像被压在床上,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你还喜欢我吗?”
“不喜欢了”
......
狭小的巷子口,一辆破皮卡停在那里,一堆红的盆、绿的桶、素底的瓷碗以及包了浆的老式木靠椅挤满了车斗。
十岁的余落头上缠了一圈白色绷带,左手打了固定石膏,挂在胸前,站得笔直,方之秀背着身抹眼泪,嘴里不停念着:“都怪我冒得用啊!都怪我冒得用啊!”坐在条石上的余道良脸色铁青:“够了!和你有么事关系!要怪就怪他那不负责任的爸妈!”
“好了,好了,孩子转回去就冒得事了,消消气啊二哥二嫂。”张国安一边固定绑带,一边朝着巷子里喊道。
两年前,余落的妈妈舒杏突然从埠阳回来,说要把余落接过去,让他去那边念书,余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爷爷浇了一盆冷水。
“接过去干嘛?你知不知道他转了多少学?才回这里安定半年,你又要把他转走?这次准备照顾多久?”余道良洪亮的声音好像要把楼板上的灰都抖落下来。
“我给他转学还不是为了他好,你看看那学校的环境,他能学到什么?”舒杏不甘示弱。
“你要是真为他好,你就安安心心把他带在你们身边,不要招猫逗狗的,想起来就疼一哈!”余道良是真的气急了。
舒杏被噎得说不出来话,只能走到余落面前,抓住余落的手臂,问他愿不愿意和她走。
余落瞥了一眼奶奶,泪水打了个圈,又憋回去,低了低头,抬起眼看着爷爷,眼神坚定,没有说一句话。
余道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方白纸,又从烟袋里抖了几撮烟丝出来,粗大蜷曲的手指合在一起捻搓,最后将翘起来的纸尖舔湿粘回去,一只烟便卷好了。塞进嘴里,点燃,白色的烟雾被吞吐着,灰暗的堂屋里一片安静。
一支烟燃尽,余道良终于开口了:“余落,你去吧,实在不行,奶奶会去接你。”
永定开往埠阳的大巴上,余落拉着舒杏的手,他不知道这次是多久,可他想去,哪怕是一个月,他也要呆在妈妈身边。
窗外的树一片片后退,舒杏摸着余落长长的发尾说:“落落,你的头发真可爱,妈妈真喜欢!”余落害羞地把脸撇向窗户,“怎么还害羞了呀,像个小姑娘哈哈!”舒杏的声音婉转动听,余落很喜欢很喜欢。
不知道是余道良当时说的话太过刺激舒杏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她真的定下来了,在埠阳找了一份工作,租了房子,安安心心地照顾余落。
在余落的记忆里,那段日子,舒杏除了上班,都在认真照顾自己,她会在每个上学的早上唱《小兔子乖乖》来给自己醒神,她会接自己上下学,她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她会叫他“落落宝贝”……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半年,2007年春,方之秀出现在他们的出租房里,和以前很多个时候一样,余落知道这一段又该结束了。
他不知道妈妈又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和奶奶回永定了。
舒杏确实离开埠阳了,但余落却留在了那里,和奶奶一起。余落问奶奶这次为什么没有回永定,奶奶只是说,埠阳老师会教书,外公家也在这里,会照顾他们的。
余落并不在意留在哪里,可他不知道奶奶能不能适应埠阳。
方之秀和余道良都是民国三十几年的人,生在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偏远农村,他们知道怎么耕田种地,他们也能吃苦耐劳,但他们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奶奶,我们还是回永定吧。”
“小落,莫担心,我搞的来。”方之秀满是茧子的手轻轻摸着余落的脸。
起初是余落教她用煤气灶,用热水器,带着她去菜场,去超市,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后来她真的都会了,甚至可以和一群老太太一起玩叶子牌,余落觉得这样也挺好。
直到2008年秋,狭窄的巷子尾,陈旭把他压在墙上,搜完他所有的兜,拿出三张一元纸币刮着他的脸笑说:“你还真他妈穷啊,我说怎么开家长会你们家都没有人,要不是那天在菜市场看到你家那老婆子,我都不知道她原来是个半瞎子啊,哈哈哈哈哈 ......”
陈旭的脸贴在他的耳边,笑声撕扯着他的耳膜,余落使出所有力气,反推回去,陈旭往后踉跄了一下,很快站直,又跨步过来,拎起余落的衣领,一巴掌扇了过去,余落靠着墙滑落下去,扎好的马尾松散开来,披在他的肩上,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陈旭蹲下来,手插进头发捏住他的下颚说道:“你要是个女生,就没有今天这么走运了。”说完站起身往巷子外走去,又丢下一句:“下次多带点钱,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不是余落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才上了几年学,却辗转了很多地方,被人孤立,被人恐吓,是常有的事,随着年纪长大,尺度也越来越大,这次不是课桌里的死鸟,是结结实实的巴掌,还有对奶奶的嘲笑 ......
方之秀的右眼在很小的时候就瞎了,那个时候的人贫穷又无知,说是村里打井方之秀非要跑去看犯了忌讳,所以让她的眼睛活活痛到萎缩,最后连眼球都没有了,眼皮搭在凹陷的眼眶上,很是骇人。因此,方之秀从来没有去过余落的学校,也没有给他开过一次家长会,余落虽然不在意,但他尊重奶奶的想法。
余落不在乎陈旭每天搜刮他的早饭钱,不在乎陈旭偶尔发起疯扇他两巴掌,但他不能不在乎陈旭张口闭口你家那瞎老婆子。
余落和同年纪的男孩相比,瘦小又无力,干瘪的身体,惨白的肤色,前面半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张小而薄的嘴完整露在外面,一撮细小的马尾束在后脑勺,垂落在后背上,直到巴掌宽的腰身。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样的余落能把人高马大的陈旭打进医院,可他确实做到了,当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头上缝了三针,左手骨折。
余道良赶到埠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医院里方之秀一个劲儿地哈腰道歉。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床上的陈旭,又看了看站在床前的女人。女人双手抱在胸前,叉开腿站着,红色的大波浪、红色的唇刺着他的眼睛。他低下头,半侧着身子对余落说:“道歉。”余落紧闭着嘴巴,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最后还是赔了钱退了学。
皮卡晃悠悠地从埠阳往永定开去,余道良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余落和方之秀坐在后排的连椅上,张国安也是大气都不敢喘,沉默地开着车。
余落养了一阵子伤,又回去永定小学上学了,离开两年,还是回到了这里。
2008年的秋冬,教室外的栾树果实落了一地,余落走了进来,在喻霖旁边坐下,余落额角被剃掉的头发还很浅,细小的疤痕从喻霖的眼睛划过去......
“你好,我是余落。”
喻霖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