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长长地照在通向东华门的长道,一架黄色亲王轿辇后,一群小厮搬着几箱东西,一行往宫里去。步辇刚到乾清门,轿中人不禁将帘掀开,只是这样一个不知所起的动作,竟是那么凑巧,养心殿的那位刚好从殿中迈出,朝月华门外看过来。胤祥不直接与之对峙,装作并未看见一般,信手将帘放下了。
轿停在养心殿门口,胤祥刚要起身,轿帘中便伸进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细长清秀,蓝色的马蹄袖上是金丝密织出的祥云与金龙。胤祥莞尔,一下就猜到这是年初自己安排内务府造办的那件蓝色绸绣彩云金蟒纹龙袍,于是开心地拍上去,接着感到对方的手一紧,将自己牵起带出了轿子。出轿那一刻,胤祥还来不及看对方的眼睛,也未将手撤回,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女童声音。胤祥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正准备回头,就被身旁那人转移了注意力,被拉着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养心殿去,从身后看,二人更像是落荒而逃。
进了养心殿,二人正欲关门,一个插着两朵小花的二把头已经钻进了门缝中。来人正是他们的兄弟胤禄(16)养在宫里的长女,序齿为胤禛的三公主。这位公主长得俏皮可爱,脸小小的像个栗子,五官很集中,小凤眼微眯,鼻子钝钝的,下面是一张樱桃小嘴,看起来不太聪明,却也有灵性,冲这长相,一般人都不忍心责备,逐渐把她宠得有些刁蛮,不过终究听话,尤其在严肃如胤禛,俊美如胤祥的人面前。这公主聪明伶俐,才八岁左右已开始学琴棋书画、数学物理,不过没什么耐心,傍晚时总想出去玩一圈。方才正是其父胤禄带着她在后廷闲逛。她拿着皇帝新赏的望远镜,登上御花园的亭子到处张望,眼睛倒是尖得不行,一眼就看到了怡亲王的轿辇,没说一句话就往养心殿这边跑来了,拦都拦不住。
眼下胤禛与胤祥无奈,只好把她放进来,见她身着红色菊花纹绉绸大襟小棉袄,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带着点喘意,小小的两把头还有些凌乱。一放进来,这个小栗子就扑到了胤祥腿上,胤祥一下子没招架住,往后退了两步,正落在了他身后的胤禛怀中,三人一齐靠在了养心殿的柱子上。于是殿中出现了一幅神奇的画面,皇帝靠在红色柱子上,一手怀抱怡亲王,一手试图推开三公主。此时,公主的父亲十六阿哥胤禄冒着死罪跑进了养心殿,被这一场面惊呆了,站着没敢靠近。直到皇帝低声命令道,“胤禄,还不进来把你女儿拉走。”胤禄这才回过神,请完安就上前帮忙。
胤禄迅速把女儿拉走,公主闹腾起来,死死揪住胤祥的下摆不放,非要留下。胤祥无奈,只好同意了,胤禛也一脸无奈,勉为其难地留他们父女二人一同用晚膳。正是早春,宫中依旧寒冷,今日尤其冻人,御膳房便为皇上准备了热锅子。宫人首先呈上了一道燕窝丸子烧鸭子热锅,胤禛示意对面的父女俩先吃。一开始,胤禄还有些犹豫,不敢轻易动筷,心想皇上和怡亲王都还未曾品尝,怎能轮到自己。可旁边的女儿马上动了筷子,自己也是无法推却,于是扶着袍袖,斯文地吃起来,举止间尽显小心翼翼。
不多时,下人又端上一口掐丝珐琅团花纹菱花式锅,乘着燕窝挂炉鸭子肉,又上了个一品羊肉片涮锅。胤禛与胤祥心照不宣一齐动了筷。没一会儿,小丫头又耐不住一个锅子的寂寞,将筷子伸到胤祥二人这边来,被胤禛一筷子打了,胤祥优雅地夹起那块掉落的羊肉,不以为意地放进了胤禛碗里。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道,“皇上不讲理,为什么不让我吃这个。”边说边转过头,准备向旁边斯文的父亲抱怨,“刚才我到的时候,他们俩……”,还未说出后半句“牵在一起,头都不回地跑了”,就被胤祥的声音轻轻打断了:“菜要凉了,如果吃饱了,就可以走了。”公主噎住了,不知该往下说什么,露出憋屈的眼神接着吃。
茶足饭饱,公主自觉舒坦了,准备回宫,胤禄诚惶诚恐地带着她向皇帝跪了安,却被胤祥叫住:“胤禄,我今从达尔汉王那得了些精良水晶,带来给兄长做镜片,你来熟悉下,这个交由你负责如何?”胤禄与胤祥素来关系要好些,当初在被某些兄长看不起的时候,得了胤祥帮助,一定程度上跟随了胤禛,虽然一直也没发挥什么大用处,胤禛终究知道了有这么个弟弟,不算讨人厌地跟着胤祥,在即位后的第三天,意识到内务府需要亲信总管,便将胤禄派去署理。
然而此刻,胤禄虽听话,心中却感不安。自己是掌管内务,但造办处终究由胤祥负责,多数时候,尤其是涉及皇帝的物件,胤祥定会亲力亲为,自己对此可是一点都不熟悉,怎地今日会让自己来看呢?他胆战心惊地走到那个打开的大箱子旁边一看,心中一紧,却又不敢不实话实说,只好低头认真地向二人禀报:“回皇上、怡亲王,要是没记错,这水晶应是前几日内务府送给廉亲王的,不知为何到了达尔汉亲王手里。就材质来说,不太好用来做眼镜,但其本身价值却胜过黄金。”胤祥听得眉毛微挑,等待皇帝的反应。胤禛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也知道了今天胤祥来找自己的缘由了,没说什么,就让胤禄退下了。胤禄一口气终于喘了过来,今日真是凶险,既带着孩子冲撞了皇帝和怡亲王,又留下吃饭,还不小心间接参了廉亲王一本,心道这带孩子真是个危险的活儿,以后还是少干为妙。
父女俩走后,二人总算可以独处了,同坐在东暖阁的炕上。胤禛一句也没提刚才的事,只想好好看看眼前的人,随口问道:“今日王怎么想起我来了,不要跟我说你是来看胤禄女儿的。”胤祥知道,胤禛对方才的事心里已经有数,干脆不谈了。自己实在也不想张口闭口都是公务,还都是烦事,所以顺手借胤禄之口说出了自己要说的,刚好惩治下胤禄,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女儿看好。当下也把正事抛开,诚实回道:“今日从达尔汉亲王那搜刮到一点东西,带进宫里来看兄长有没有喜欢的,有就留下,剩下的放我府中仓库便好。”胤禛眉目欢喜,笑道:“那就多谢王了,以后多送点进来。你知道的,被下面人盘剥一遍,到我这也难有多少好的了。”
胤祥喝着胤禛的茶,当即反驳道:“皇上难道不知道我家徒四壁,做阿哥时就总蹭你府上的,如今怎就能帮你揽财了?再说,好东西最后还是得落你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胤禛听得好笑,主动为胤祥想办法:“那我就为弟修建一个气派的新王府,再让所有人去巴结你。”胤祥倒是不愿意要这个:“人丁稀少,无需那么大的地方住,况且就算有宝贝每天运来,路途艰辛,这活不接也罢。”隐隐中仿佛想让胤禛说出更多自己能得到的。胤禛不怕挑战,继续化解:“那就把你的新府修得离我只有一里远。”胤祥明白,为避免有人作乱,宫城五里之内都不得建王公府邸,胤禛怎么可能这样做呢?于是他没有跟着开玩笑:“皇上又在说什么话,倒又骗我不懂事。我看您还是亲自去各官员家好好搜刮吧,不必来我这儿讨宝贝,也不用修那样大的王府。”说着,胤祥倒是双手一摊,摆出一副什么都与他无关的样子了。
胤禛倒是一直看着胤祥,眼神间多了几分认真,对两手闲撑在炕上的胤祥说道:“府要建。但我还要你常进宫来找我,能答应么?”胤祥方才越说心越虚,知道胤禛一直看着自己,有意无意地躲着他的视线,但听到这样不像皇帝倒只像当初关系那样的问话,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向胤禛,想要找寻些什么似的,眼中少了随性,身子也坐直了,只听胤禛淡淡追问:“弟今日当真只是来送礼的?”胤祥被问得说不出谎话,怔怔地看着胤禛的眼,什么洒脱话也再说不出了,一字一句地轻轻答道:“今日见达尔汉,想起儿时额娘刚去世时,你每日来找我,陪我读诗的日子,甚是怀念。不觉心里也更想你一分,等不及明日再献宝,今日便来了。”胤祥说着,仿佛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无意义地把玩起茶桌上的茶盏,差点要将里面的茶水晃出来。胤禛伸手拿住了胤祥摆弄杯子的手:“难怪我今日也想你了,原来你也想我。”接着两人便无话了。后来,怡亲王没能拦住皇帝给自己建一个离宫只有一里远的辉煌王府,可惜他却没机会住多久。
当夜,胤祥留宿养心殿,殿内烛光摇曳,二人睡前玩了一会儿蒙古象棋。“胤祥,我想给其他兄弟改下名字。”胤祥很了解胤禛,也不惊讶,只问,“改成什么?”胤禛简单回:“变化个音,换成‘允’。”胤祥杀掉了胤禛一个棋,不禁笑到:“允祉、允禟、允禩、允禄……感觉比他们本来的名好听呢……允祥……”胤禛又杀掉了胤祥一个棋子,坚定道:“你的不改。你要永远是我的胤祥。”胤祥想不出该下哪儿,听胤禛话也听得随意,只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纠结地看向胤禛:“不行。我不想太受人记恨。”说完,随手下了一步。胤禛用自己的棋子轻轻碰了碰胤祥握着的:“这由不得你。”又走了一步,仿佛丝毫未受议事影响。胤祥这才认真抬眼要求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胤祥么,就你这样叫,我可以是别人的允祥。”说着又随便下了一步,焦急地等胤禛回应。胤禛心中微微一动,随后将棋子放在了棋盘上,认输道:“好吧,我输给你了,我的胤祥。”
胤祥为自己方才口出狂言而错愕,恍惚间重新观察起来,满带疑惑,却真的发现,胤禛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棋局走输了。他不明白,带着点惊讶,一点喜悦,又夹杂着一丝难过地看着棋盘,又抬头望向胤禛那淡然而坚定的眼神。胤祥想对胤禛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忽感窗外有寒风吹进室内,他转而跑向了窗边。推窗一看,只见外面雨雪霏霏,天地一白,想来雪已下了好一会儿了。真是难得,胤祥心想,恰好自己在此与胤禛作伴。
白雪纷纷从外飘落进来,轻飘飘地洒在胤祥身上、眉眼间。胤祥正要回头叫胤禛一起来看,却发现胤禛已在他身侧。胤禛微笑着看他,伸手轻轻拂去他眼角的雪花,郑重地对胤祥问道:“以后每年下雪时,王都在可好?”胤祥笑着轻轻点头,转头继续看雪,满心喜悦,感到雍正年定会一切顺利。
文中的食物和服饰名都来源于清朝宫廷实物;蒙古象棋与国际象棋异曲同工。端柔公主据记载在这个时候恰好七八岁,从小被养在宫中,胤禛还收她为养女,她确实既聪明伶俐又刁蛮,还能顺便引出她父亲。以后若有机会,会让她再出现。胤禛确实常命胤祥搜集上好材质,由宫中工匠自己打造眼镜,如使用珍稀水晶、茶晶等,“备挑选磨眼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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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送宝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