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清] 第48章 出游（下）

从普度寺出来，二人穿过普度寺东巷、瓷器库胡同就到了南河沿大街，对面便是王府街了。远远地，胤祥看到胤禛身边的侍卫正牵着一匹御马，向自己二人走来。离近后，侍卫停在不远处向二人行了礼。只见胤禛摆了摆手，那侍卫又退下了。皇帝出宫终究有不少侍卫或远或近地候命着，刚才又是一个不经意，皇帝已经派了人在南河沿大街上带马来候着。

胤禛牵着胤祥，走向那匹棕红色御马，先对胤祥比了一个请的动作。胤祥自然不推却，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胤祥刚坐稳，就感到身后似轻刮过一阵风，方才还在马下的胤禛也一脚踩在马镫上，而后稳坐在了胤祥身后。胤祥有点侧头笑着质疑道：“皇上很缺马吗，为何偏要跟我挤？这光天化日，两个男人未免不好看。”胤禛听了笑得开心：“我看王弟好看得很。”胤祥也不跟身后的皇帝争，看前面的大道如今已被清得干净，也知现下只有自己两人了，便由着胤禛两手环过自己身体，操控着缰绳往前去。二人沿着南河沿大街骑马向前，大概半刻钟后，在东安门大街向东转了个弯，又走了约略半刻钟，身下的马便在王府街口由胤禛操控着停了下来。胤禛自己先翻身下了马，又将手伸向胤祥，仰着看马上的白袍王爷，说道：“这里可以自己走了。”胤祥心知胤禛为了维系点热闹，定是没有再将王府街也清了，便也很配合地借了对方的手力，从马上翻身而下，顺口问道：“皇上是想亲自看看我的日常起居环境？”胤禛展颜：“王弟果然聪明。”说着二人一同走进王府街去，再次走入人群中，一路逛起来。

王府街是个热闹的地儿，昨日胤祥便是先在王府街的酒家上听的戏，如今与胤禛逛起来又有别番滋味。只道两人越走越近，不禁摩肩接踵，胤禛垂在身侧的手，也早已在胤祥的袖子上蹭了好几下。终于，胤禛伸出手准备握上旁边人的手腕，被前面远远步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断了，那便是诚亲王允祉。只见允祉穿得华贵，身着浅青色蟒袍，傲慢地端坐在步辇上，旁边环绕着亲王仪仗队。胤禛被这人打扰，正生得心烦，见他穿得这么显眼，心中更是冷笑。只见对方穿过街道，也未看到前面来人，旁边跟着的仪仗，将两旁的百姓挤开了。胤禛隐隐听到身边的胤祥轻笑了一声，二人倒也不想和对方正面对上，默契地让到一旁。只是实在是二人步伐太过从容，又或者是一黑一白华贵得太过明显，仪仗队旁的侍卫很快就注意到前面挡道的两人，起势准备伸手拨开二人。只是手还未伸出，胤禛身旁的百姓中有几个男人同时出手，一把将那个侍卫绊倒在地，这侍卫更像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趴在了胤禛脚下。胤禛与胤祥也不管对方，直接准备与仪仗队擦肩而过，继续走在自己的方向上。可是允祉的整个仪仗队顿时停了下来，卡在半截动不了了，坐在辇上的诚亲王高傲而厌烦地向这边绊住的部分望来，看到一白一黑的熟悉背影，顿时心中感到被什么击中，立马停下步辇，慌忙下了辇，一时脚步竟有些踉跄地走到两人面前，鞠躬下来。“皇……”言语还未出口，已经被胤祥堵了回去：“冲撞了诚亲王大驾，还请恕罪。”允祉脸色更差了，赶紧住了口，知道对方是在暗示自己这个时候闭嘴就行了。胤祥暗暗推了推胤禛，示意继续走，停久了真的要暴露了。胤禛一下子便会了意，也没跟对面迎上来的允祉打招呼，抬步就准备走，将允祉晾在了原地。允祉心里更是尴尬了，方才的气焰一下子泄了下去，连忙跟上去低低解释道：“家中福晋近日省亲，我今日去拜访下。方才冲撞，……王恕罪。”允祉含含糊糊地小心恳求着，心里开始愤愤这个胤祥怎么把皇帝随便带出宫来，这下可好，让自己不小心撞上了，还不给自己求饶的机会就要将皇帝带走，这可让自己以后怎么活啊。越想心里越颤抖，只见胤禛回头轻瞥了他一眼，沉默一下，用仅三人可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诚亲王今日什么都没看到就行了。”允祉连忙躬身称是，心中自感倒霉透顶地望着两人离开的轻松背影越来越远。

二人就这样走了好一会儿，感到身后已经没了允祉的眼光，一下同时笑出了声，“王弟，你真是太坏了。”胤禛一脸宠爱地看着身边开心笑不停的胤祥说道，胤祥一边笑一边低声回道：“还是皇帝你吓人。”接着只见胤祥突然冷下脸来，硬是模仿起胤禛：“诚亲王今日什么都没看到就行了。”胤禛感到模仿得确实太像，心中更生无限的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对方一把搂了过来，在大街上同步走着，打破了胤祥的模仿，让胤禛接着轻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两人就这样搂着走到了下个路口，远远看过去，只见对面右侧高高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由灰色砖石建成，映入眼帘的是三个石青圆顶，顶上各高高地安放着一个金属十字，中间那座最为高耸，其下是如陵墓的方体，共三层，下层都比上层厚重，建筑各面都带着亮色玻璃窗，在日头下又反出明光来，特别得让过路人都会多看两眼。身着黑白长袍的两位俊朗王公在这座建筑前站定了，胤禛先说到：“这东天主教堂倒建得气派，前年地震倒了，这些洋人也倒是筹建得快。”胤祥笑道：“兄长不觉得这教堂看起来也如瓷器般有值得打量之处吗？”胤禛又顺着胤祥的视线多做了会儿仔细打量：“是别有风味，倒不如宫里建筑贵气。”胤祥心知胤禛更喜欢传统风格，自己也同意紫禁城更是不错，笑着点头。只是一旁胤禛倒是一直在仔细打量着这个建筑，又说话了：“这些洋人要是能安分些，别让这天主教影响我朝，安放着倒也无妨。王弟喜欢，不如进去看看？”胤祥笑道：“里面的西洋人每逢他们所谓周日，便会在里面集会祈祷，唱歌弹琴，是别有风趣。今日好像就是他们的集会日。”胤禛心里也生出点好奇了：“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于是两人顺着诗歌声，走到了堂门口。

堂中纵的很深，其中座椅分两列，一排排整齐放置着，如今已坐满信众。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普通百姓的脸上竟是那般虔诚，一心沉浸在诗歌中，没有发现门口来人。堂最前方挂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钉在十字架上，头部低垂，却也一脸淡然。十字架下正摆放着一架钢琴，钢琴前如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洋人，胤禛认识他，他便是直隶省正定的传教士，住在东堂的葡萄牙人高嘉乐。这个洋人进宫过几次，算学实在渊博，先皇很是欣赏，也便召见过几次，其中一次，便是先帝教胤禛算学时。当时，这位老人还是而立之年，如今已是许多年未见，胤禛当然认不出，只是前些日子翻看下面递上来的折子，注意到这个东堂如今正由这个葡萄牙人管理，所以对得上。只见这西洋人坐定在钢琴前，深情地弹着他们的诗歌，钢琴之声便像浪一般在整座教堂里回转、升华，包围着每个信众。又见高嘉乐动容地唱起诗歌，带动了下面所有信众，每一个人的眼光全在他身上了。不时他还会停下来，开始对台下众人讲论他们的教义，仿佛是故事，又好像是告诫，每个信众眼里更是闪着敬仰的光芒。他郑重地一遍遍传召，每每说罢，下面的信众们还都齐声地“阿门”着，争先恐后，这样的整齐与真挚，让门外人都不禁感动了一瞬。这一刻，胤禛看向台上的传教士，心里浮现一点欣赏，但是更多的，皇帝的思维习惯让他的心里接着很快地翻涌上来警惕，他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胤祥仿佛注意到对方的变化，轻轻扯了扯胤禛的袖子，“当作听戏便好。”胤祥这话说得及时，一下子提醒胤禛在场信众的附和与戏台下观众的叫好区别并不大，浮现的警惕平复下去了一些。只是自此，皇帝的心里埋下了一颗忌惮的种子。

很快，堂中人注意到门口站着两个贵气的男人，平民自然不敢向前招呼。只见坐席一侧跪着的一些人里，离门近的一个年轻端正的少年站起了身，向二人走来，有礼地打招呼道：“二位气度不凡，可是慕道朋友？”胤禛心中冷哼，不愿回答，胤祥倒是淡淡开口：“我们不是，只是方才经过，见里面聚会，好奇地看一下。”少年倒是相当和善，不畏胤禛的冷脸：“我乃贝勒苏努家的乌尔臣，二位一定非常人，不如也来听听，这里的弟兄姊妹都很要好，会欢迎你们的。”胤禛心里更是多出了点不快，苏努这是如何教子的，竟在这里公然拉人入会。胤祥及时拦住了胤禛的不快，牵起胤禛坐到了最后一排，轻轻说道，“兄长，感受一下便好。”虽然心中对这些信众的真挚信仰生出一些担忧，胤禛倒是很愿意陪王弟感受新东西，也便安定坐着和胤祥一起听起来。

散场，皇帝感天主教果然是有它自己感化人的一套，关切着点是必要的了，看着一旁仿佛在思考着的胤祥，胤禛又心道，不过此教一些言语确是感人，方才所谓爱者，就很合自己心意，那讲的不就是自己与王弟之间的感情么。胤祥不发一言，终于，走出教堂后，他才出了声：“兄长，你可担忧？”胤禛自然明白胤祥的意思：“还是那句，如若安分，便可容忍。”信众散得也快，如今只剩两人站在教堂门口，胤祥转过身，对胤禛认真说道：“兄长，我也不信这个，但是我觉得有些东西，它说的没错，我对你应该如它所谓之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没想到弟一直在思考这个，跟自己想到一块去，胤禛听得心动，见对方灼灼眼光，尽是真挚地交付一切，便又觉得此地存着何妨，握起胤祥的手回道：“王子，我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