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羽信之介的折扇被收走了。现在他没有东西用来遮挡神情,看到李霸地,也只是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
“这是你要的结果吗?”赤羽信之介问。
“这是你应得的结果。”李霸地答。
他又给轮椅挪了一下位置,确保自己能看清赤羽的表情和动作。
“本来像你这种程度的嫌疑犯,就应该不许会见任何人。但苗疆尊重你的权利,还是叫我来了。时间有限,赤羽军师有话说话,要对得起这份尊重才行。”
赤羽信之介下意识地抬起手,拇指在食指根部搓了一下。李霸地意识到那是个开扇子的动作。
很快,赤羽信之介放下手,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的笑容仍然平静,但李霸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隔绝外部冷风的厚厚砖墙之内,仿佛有无数透明的细针在空气中游走,不时擦过李霸地裸露的脖颈,带起阵阵冰冷的颤栗。
李霸地往轮椅后背上一靠,打开了内力视野。细小的银色光针编织成一道道火焰,冰冷的火光遍布整间牢房,火舌围着赤羽跳动缠绕,似有生命一般。银针细密如绒毛,但李霸地知道,自己绝不可以伸手去碰。
因为内力最亮之处,是赤羽信之介盘旋着冰冷愠怒的双眼。
赤羽信之介开了口。
“苗疆的尊重,本师看到了。盟主的尊重,本师却未曾得见。从本师进入苗疆……不,从本师与盟主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对本师的戒备,就一直有增无减。坤仪载星,本师对你向来和颜悦色,有求必应,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第一次见面?李霸地回想起来,那是在玄之玄举办的武林大会上。当时,赤羽信之介向自己鞠躬道了歉……
在欲星移点破他的身份之后。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种违和的感觉转瞬即逝,李霸地抓他不住,于是先回应赤羽的问题:
“赤羽军师怨我,真是没道理。苗疆人最尊重死者,厚葬更是一以贯之的传统,何况祭奠先祖的祠堂。你在苗疆王室敬重的死者面前召唤邪祟,若是换成别人做苗王,下狱之前,脑袋先搬家。这一切,我怎么插手?你触犯了别人的禁忌,早该有被报复的觉悟。”
赤羽冷笑一声:“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李霸地说:“正常人都会这么怀疑。”
赤羽说道:“那就以正常的逻辑思考。赤羽来苗疆是为探亲,雨音霜不仅是赤羽亲朋,更是西剑流重要干部,我为什么要带着牌位前来,叫她徒增烦恼?”
李霸地将双手十指交叉:“你说得对,但牌位和符咒就是出现了,你总得给苗疆一个说法。”
赤羽信之介在深呼吸。
“本师可以解释。”
李霸地等他说下去。
“牌位是雨音霜随身携带。她放不下她亡故的亲人,为了随时方便祭拜;又因为牌位到底是亡者之物,以免冲撞,这才没跟其他人讲。难道盟主,连这一点情分都不肯给吗?”
李霸地问:“她祭拜归祭拜,为什么牌位放在苗疆祠堂里?”
赤羽信之介眼睛半闭,露出一个让李霸地不太舒服的表情。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叫他了然于心。
“这样啊。看来雨音霜并未对盟主知无不言。事实上,盟主也一直都清楚,当今苗王对雨音霜抱有非同一般的情感。而就在祭鼓节的前一周……”
赤羽顿了顿,抬起眼睛看着李霸地。
“雨音霜,正式确认对苗王的情感了。”
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李霸地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惊讶还是先开心。很快,他意识到了赤羽信之介想传达的事实:
“那也就是说,这牌位是经过苍……越孤鸣首肯,才放进祠堂的?”
赤羽说:“是啊。作为长辈,我自然乐意看到一对璧人能够喜结连理。没想到这牌位却是招来邪祟的元凶,你们还要怪罪本师,真让本师好生气恼。”
李霸地抱起胳膊,这才注意到怀里有个之前没有的小包裹。他将包裹拿出来打开,除却包袱皮上画的一个道域阵法图,里面只有那个被他情急之下摔成两半的乌木牌位。李霸地看着牌位上的文字,问道:
“这么说,你承认这牌位召出来的是邪祟?”
赤羽说:“是啊。”
李霸地说:“我听见了,你们管他叫八刀痕。八刀痕是西剑流侵略中原的主力部将之一,这没错吧?”
赤羽说:“名副其实的邪祟。”
李霸地冷笑一声,将牌位拼好,把有字的那一面转给赤羽看。上面的文字横平竖直,明明白白刻着三个中文字:
八刀痕
“你的亲朋雨音霜,随身祭拜邪祟。”
李霸地摇动轮椅逼近。
“你的下属雨音霜,将邪祟放进苗疆的祠堂。”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他想起原来的世界中,那座令所有中国人怒火中烧的神社。
“赤羽信之介!你就这样看着她,将屠戮中原人民的刽子手摆进高堂之上!若不是今日事发,八刀痕是不是还要受苗疆万世香火!你口口声声对我好,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祭拜蹂躏中原的恶鬼!”
“盟主暂息雷霆。”
赤羽信之介坐直了身子,神色平静,完全没被李霸地的喝问影响到。
“牌位上,是八刀痕的名字不假。召唤出来的,也的确是八刀痕不错。但是,盟主也知道的——召唤魂灵的关键,在那道咒符。”
他略微偏头,似乎在观察李霸地的神情。
“当然,咒符无论制式还是材料,都是东瀛特有,我已经看过许多遍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咒符是谁放进去的呢?”
他的嘴角,露出微微一点笑意。
“是本师。”
在李霸地冲过去抓住铁栅栏之前,赤羽信之介轻飘飘地抬起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明白盟主的情绪。八刀痕在中原罪业深重,本就不该有任何回归人世的可能,何况还是受了祠堂香火。只是,汇聚吸纳灵体的咒符,才更有可能扰乱阵法,阻止政变进一步加剧。盟主……”
赤羽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李霸地。
“应该已经见过那个阵法了。”
李霸地略微低头,冷眼看着他,不想给赤羽一点表情上的反馈。但他的确立刻想到了包袱皮上画的道域阵法图,上面的一些点位,和自己给俏如来指过的完全对的上。
看来在自己睡觉的时候,俏如来做了许多。
“看过又如何?阵法的作用,是集中通过咒术牵引而来的内力,将其注入载体。这载体很明确了,就是牌位。赤羽信之介,你该不会要说这也是你的计划吧?”
这话一出,李霸地有些懊恼。他终于意识到了,之前一直犯的错误——上次和赤羽对话的教训还不够吗!不能用答案反问他!否则的话,他会——
“是啊。”
赤羽抬起头,扬起一个明艳的笑容。
“用牌位中集结的内力召唤八刀痕,再将其连同内力一并解决,这就是本师的计划。早在祭鼓节开始之前,本师就探听到有人要在苗疆布阵,置苗王于死地。本师深感此事重大,特此向苗王申请祭司一职,好早做准备,不料却被拒绝。无奈之下,本师只好出此下策。”
接着,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然而,阻挠本师的是苗王吗?不是。西剑流对苗疆波及甚少,苗王对本师的态度,只会取决于盟主。是盟主试探我,是盟主疏离我,现今的结果是盟主命大,但若不是本师,盟主你又该魂归何处?”
他向栅栏倾去身子。
“盟主,你说,你该当何罪?”
李霸地看着赤羽的红色眼睛,浑身一凛。那是敌意,直白,冰冷,红色本该是炽烈的色彩,在这冷漠的敌对之下,竟像罩在厚厚冰壳下一般。
俏如来……曾面对的,是这样一双眼睛吗?
他会紧张吗?
“赤羽信之介有句座右铭,一直没对盟主讲。”
赤羽又说话了。
“阿卡巴内,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盟主本有让赤羽报恩的机会,现在,本师给你一个机会,让这次对话,不至于叫本师朝你报仇。”
李霸地察觉到了赤羽上扬的尾音,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这种令人不爽的得意,是对方觉得胜券在握时才会有的情绪。赤羽见自己一时不回话,觉得这次谈判是他赢了吗?
李霸地坐直了身子。
想多了。
“既然赤羽军师有这样一句座右铭,那本盟主斗胆一问,这句话,赤羽军师是一以贯之的吗?”
赤羽停了一下,回答道:“自然。”
李霸地靠在轮椅椅背上,他等的就是这个回答。
“也就是说,赤羽军师尚在炎魔麾下之时,同样奉承着这样的信念。”
赤羽说:“不假。”
“很好。”
李霸地两手一拍。
“既然赤羽军师说要向我复仇,我们不如按正常人的思维,追根溯源,看看仇从何来。赤羽军师踏入中原,是跟随炎魔幻十郎。而活着的炎魔幻十郎,来中原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侵略中原。如此,追随他的赤羽军师,目的和他也是一样。”
他停了一下,观察赤羽的神情。
“如果赤羽军师觉得我说的有问题,随时可以发问。”
赤羽说:“打断别人不是君子之风,盟主请。”
李霸地说:“那我便从命了。”
他稍稍坐直了一些。
“目的是侵略中原的赤羽军师,在中原为非作歹,滥施禁术,祸害中原儿女不知几何,与中原人民结下血海深仇。赤羽军师讲有仇报仇,这仇,要从中原人民开始算。
“而赤羽军师是怎么做的?俏如来给了你一个所谓‘斩断仇恨的锁链’的台阶,你还真就跟着下了。你本人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向我个人道歉,忏悔的诚意和行动,你西剑流有吗?你们甚至还在抱怨收的医疗费太贵!
“不过赤羽军师可能想说,医疗费也算报仇了。尽管跟你们做的烂事比起来,这‘报仇’的分量不足其百万分之一;但这先往后放,我们用正常人的逻辑讨论一下赤羽先生本人。
“既然你从跟随炎魔开始,就已经在实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句话,那炎魔本人对你来说,也应当是践行信念的对象。他对你有恩吗?提携和重用,我想是有。你怎么报的恩?决战的时候,你有献上自己的功体吗?为什么就任着中原人民把你救下来?按照你们东瀛的武士道精神,他死了你不应该也去死吗?你怎么还活着?
“若说炎魔和你有仇,你的所作所为全是他强迫你——以你的智慧才能,难道想不出联络中原反抗军的办法?事实上,你的行为就是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和俏如来面对面的次数那么多,也不止一次见过当时的中原助力神蛊温皇,竟能连一次互通有无,给予炎魔幻十郎迎头痛击的机会,都凑不出来!”
李霸地看着赤羽垂下的视线,缓了口气。
“座右铭,要靠行为来明确,这个道理不用我告诉你吧。而从赤羽军师本身的行为来看,你报的恩不成恩,你报的仇不成仇,你的所谓座右铭,只不过是为了在气势上威吓我罢了。”
赤羽说:“盟主倒是好气量,长篇大论,只为反驳赤羽一句恐吓。”
李霸地说:“别着急呀。刚才的都是打地基,地基牢固,才能有万丈高楼平地起。”
他完全坐直身子,注视着赤羽信之介。
“你没有反驳我的结论,那我可就接着往下说了。赤羽军师对同阵营的炎魔幻十郎,尚且做不到报恩复仇,遑论针对敌对阵营的我。而我朝你复仇的理由,可比赤羽军师充分得多了。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赤羽军师,你现在锁在苗疆大牢里,完全是你不安分地自作孽。就算你牵强附会,硬要将我拉过来,我也只能是来决定,你是坐监,或者斩首。”
他看到赤羽信之介的目光抬了起来。
“毕竟赤羽军师自己说过的。”李霸地说,“苗王对你的态度,取决于我。”
赤羽信之介冷笑一声。
“要用死亡恫吓赤羽吗?当年就算直面史艳文,赤羽也不曾退去半步。实际上,赤羽怨盟主的,从来不是你对我的坑害。而是你出尔反尔,破坏我们之间的互信啊。”
李霸地说:“颠覆苗疆政权,破坏中苗和平,到底是谁在破坏互信?”
赤羽说:“盟主贵人多忘事,互信的开端,你分明自己也讲过。”
讲过吗?李霸地仔细回想从进入牢房后自己说过的话。鞠躬道歉,和平相处,赤羽指的是……
那一瞬间,之前抓不住的违和感,在李霸地脑中雪亮一片。
“你是讲,你是我的盟友!”
“对。”
赤羽直起了身子,李霸地这才发现,他之前一直是跪坐着的。
“盟主大人,赤羽可一直是尽心尽力,为中原做能做的一切。现在赤羽含冤入狱,盟主的态度,才真让赤羽心寒!”
“我还没说完。”
李霸地眉头紧皱。
“我是中原盟主,你是西剑流军师,我们两个之间的盟友关系,要有盟约才能成立。赤羽军师既然强调盟友,那就是觉得,我们之间有盟约存在。”
看着赤羽沉默的目光,从心底涌上的愤恨,让李霸地一时难以开口。
“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为止,唯一能称得上盟约的动作,只有你那一次鞠躬道歉。”
赤羽说:“赤羽可是用了十足十的诚意。”
“别自说自话了!”
李霸地用力一锤轮椅扶手。
“我根本就没有接受!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承认过侵略战争!擅自认为缔结了盟约,擅自做些你认为对的事情,你连道歉都是这样自我,那你的恩仇,又和我理解的一样吗!倘若你的恩仇都是这样随心定义,那么现在,就算是你一开始的道歉态度,我都要打个问号!”
赤羽说:“盟主不接受道歉,倒是可以接受赤羽的帮助。”
李霸地说:“道歉过后,你不需要用进一步的行动来展示诚意吗?赤羽军师这样嘲讽我,只能说明你觉得道歉后就可以翻篇了!千万人的性命和血债,赤羽军师难道以为,只需要你一弯腰,便可尽数抵消吗!”
愤怒的质问在牢房里回荡。赤羽信之介沉默着,等待回音散去。李霸地又仔细捋了一遍刚才赤羽为自己开脱的言论,在他说话前说道:
“事实上,你的论述成立的关键环节:牌位放入祠堂得到苗王允许,只是没有佐证下的推测。内力为什么会聚集在牌位上,道域阵法为什么会出现在苗疆,这些都需要进一步搜查。赤羽信之介,鉴于你对恩仇的定义异于常人,在出结果之前,我希望你能老实一点。”
赤羽说:“削弱苗疆,长远来看对中原有利。”
李霸地说:“你以后还死呢,现在死了对我心情有利,赶紧去死。”
他调转轮椅出了牢房大门,赤羽信之介接下来的反应,他就不太想关注了。外面正是午后晴空,李霸地搓搓手,任赶来的修儒给他盖上薄毯。
趁这个机会,去看看雨音霜吧。
而牢房里的赤羽信之介,心情倒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沉重。果然,坤仪载星没有注意到……
世界运转的圆心,正在悄悄移向他。
此前在胜邪封盾里,赤羽信之介听过一种论调。九界之外,还有一种能随心决定他人命运的存在……天道。它是以讲故事的方式,定下每个人的人生轨迹。所以想要得到一个好结局,或者活得长些,一定不要得罪那些故事主角。
而赤羽也尝试过。俏如来,史艳文,青衫君……但他发现,自己可以与他们交好,却始终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冲动。
这广袤的、富饶的,肥沃的土地……
差一点,就成了东瀛的。
就应该是东瀛的!被围困海上的岛屿,土地的弃子,只差一场战斗,就可以拥有这无穷无尽的宝库!
他想到第一次攻占中原城镇粮仓的时候。
好多的米啊,白花花的,油润的,堆在仓库里像山一样高,足够西剑流所有人敞开肚皮吃一整年。这样的米,东瀛人就只能看着中原人吃么?
现在都是东瀛的了!
炎魔幻十郎还未到场,他在查看金库的状态。赤羽信之介看着手下们挪走中原守卫的尸体,他们的血把漂亮的米给弄脏了,真可惜。
他对兴奋的西剑流成员们说。
“平复躁动的心情吧!这里只是开始。中原人对我们来说,就只是阻挡我们获得财宝和粮食的障碍与垃圾而已,必须要清除。我们会有更多这样的粮仓!会有比这些粮食更多的金银!只需要团结在炎魔大人的火焰旗下,清扫垃圾就够了!中原,必将归于西剑流!”
所以……不用为一时失败受挫。
赤羽信之介抬起头,注视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
做不成主角的好友,那就做他的反对方。他的朋友可以死,但他的反对者,一定会活到最后一刻。只要西剑流活到最后,故事……
未必会是主角的胜利。
等待吧。
他闭上眼睛。
现在的中原,没人拥有和他比拼智谋的能力。
等待吧。
火焰……会再一次在这绮丽的月光下燃烧。
月亮孤单地悬挂在牢房窗外。
距离默苍离复活,还有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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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祭鼓节-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