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什么?”
城外山洞中,一个妇人蓦地开口,朝右边另一个身着麻絮缊袍的妇人道。
妇孺们刚被夷兵赶到这儿,夷兵将她们团绑成一束花,接着便去稍外侧的空地上生火。
谢含章扭头一瞧,这不正是先前被踹到夷兵首领跟前的母子二人?来的路上她见着孩子冷得发抖,不由想起谢宅后院的雪面,阖不上眼的小侄子,下意识便脱下自己的小袄子给了他。
洞中阴冷,谢含章打了个寒颤,心里不免委屈起来。
无人在意谢府的掌上明珠,一圈人皆视那对母子为救命稻草,那妇人被盯出一身寒栗,支支吾吾答道:“他,他们要烧火,吃,吃东西。”
她身边的孩子两眼发慌,听见个吃便顺着央求:“他们带了干粮吗?我也好饿。”
说罢一记低沉和缓的咕噜声便在她们中间响起。
大家都饿了。
妇人没理会儿子的挣动,反倒死死盯着外头夷兵生活的动作,正见到其中一人举刀去砍冻硬了的木段——
咔的一声!
她猛地哆嗦一下,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再开口几乎恍若一具行尸走肉:“你们可知,他们的干粮是什么?”
其余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既是干粮,想必藏得稳妥,断不会便宜了她们这些俘虏。
说话间那孩童挣了几下,见阿母还不理会自己,害怕得直啜泣。
“就知道哭!待会儿被架上火堆,看你还哭不哭得出来!”
妇人骂得痛快,自己也红了眼,众人这才赫然大悟——
“这,难道是要吃了咱们!?”“可不就是!你瞧他们身上除了兵器,哪儿还有藏干粮的地儿啊!?”
猜测如瘟疫一般弥散开来,妇人们顿时更加慌乱,言辞激烈之处甚至有人失声嚎啕。尖利的嗓音刮过夷兵的心脏,他们抄鞭气势汹汹而来,更吓得她们惊声尖叫。
马鞭带起哗啦啦的一片,山洞深处的蝙蝠被惊醒,霎时飞逃大半。
夷兵又狠狠踹了几脚,妇人们脸上都花了,所幸他们没有真下死手。
“你们不要哭——”
妇人们一时噤声,循着稚嫩的声音而去,竟是不比方才那孩子大多少的小女郎。
谢含章身上挨了一鞭,脸上倒没几分惧色,只道:“我四兄曾与我说,路绝重围也未必是真的绝境,也许风神会赶走他们的!”
有个妇人抢过话:“你道这风神是你们家的,让祂刮风便刮风?”
谢含章见她们不信,便仔细解释道:“占星术曰月犯箕,主大风。一个时辰,不,不到一个时辰保准就刮大风!”
妇人们不由将谢含章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察觉她一身富贵锦衣,想必是哪家士族的女郎。于是妇人们脸上原先害怕的神色淡了,言语间多了些漠然——
“这样小的孩子,莫不是将家里人哄她的话当了真?”“我瞧着不像,别是吓痴了吧?”
这些话听得谢含章心里愈加不舒服,于是她认认真真反问道:“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没听过这些?古籍有载,箕主簸扬,能致风气。我虽年少,可自修习占星以来却未断错过。”
妇人们大眼瞪小眼,她们也不过是洛都城中的普通农妇,一把岁数,大字不满一箩筐,平日里有个囫囵觉尚且偷着乐,又何来闲暇与钱财去研习什么占星古籍?
片刻之后,方才那个妇人才反驳道:“即便是真的,这个把时辰也够咱们被煮上好几回了!”
说罢她们不约而同朝夷兵的方向而去——
“还没生出火!?”
此时夷兵也蚂蚁似的团在一处,其中一个面相老道的像是领头,操着粗犷的夷语谩骂道:“什么鸟屎天气,也不比大漠好多少——”
“起了起了!”
话音刚落夷兵便一阵欢呼,这样冷的夜,有了火便有了生机。领头的看他们拾掇着,扔下话就要走:“我说,你们准备好家伙儿!”
其中有个夷兵正要扔柴,闻言抬头问:“做什么去?”
那领头的却不回头:“管你的火!”
冰冷的柴被甩进火堆,霎时压了大片的火苗,那夷兵心里不服正要跟去,边上磨匕首的夷兵便拦住他道:“这儿火太旺,要去泻泻呗。”
说罢他霍然朝那团花束望去,听者有份,剩下几个如狼似虎饿昏了头,就都站了起来——
“这么些好货色,凭什么你一人享用?”
“他娘的!”那领头的没阻止,却推了下拿匕首的夷兵,骂道:“你小子给我去洞口把风!”
领头的身后,几个夷兵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露出嘲弄的表情,那夷兵捏住刀柄的手便一紧,不肯罢休道:“凭什么是我去?”
“就凭你是色目人,”那几个字眼一出,领头的索性不再掩藏自己的轻蔑,“天生比我们莫日族低贱,给我滚!”
虽说五部联兵来犯,但其中以莫日族兵力尤为强悍,在五部中位高一等。这些莫日族人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私下甚至称其他四部为色目人,这正是取莫日族俚语中‘蠢猧’的谐音。
莫日族人多势众,那夷兵吃了明亏也不好发作,便只等他们兴致正高时过来打搅——
“有完没完,统共那么两三根干柴,都他娘的要烧尽了!”
几个人系上腰带,骂骂咧咧的还是起了身,道:“这会儿倒是真饿了,吃哪个好?”
那妇人还来不及裹紧她的麻絮缊袍,闻言陡然失了人色,只听另一个夷兵搭话道:“柴火不够,不如先拿小的果腹!此地不宜久留,待风雪稍过还得上路与大军会和!”
那妇人听罢正要跪地央求,又被一个夷兵抢了话去,只听他道:“咱们五个人,光这两个半大孩子连牙缝都不够塞!索性全杀了,吃饱了也省得累赘!”
几人争上了脸,领头的听着不像样,终于发话:“现如今没了向导,还不知几时能出山林,全吃了以后吃什么!?”
夷兵们一时安静了,那妇人便再禁不住,咚一声跪下来,用只有他们几个能听懂的夷语道:“留下我们母子,我能给你们带路!”
夷兵们闻言皆低头去看那妇人,那领头的提了裤头,拎起刀问:“你能指路?”
那妇人拼命点头,道:“我能,我能的!”
“去你娘的能!”谁料领头的抬脚直接当胸踢去,又将刀抵在妇人细长的脖颈右侧,刚泄的火隐隐又有爆发的趋势,“方才那老妪哄我们来这鬼地方,你又想哄我们去哪儿?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刀刃如冰,贴上皮肤的瞬间就拉出两三条细长的血丝,领头口中的老妪已被洞外的厚雪所埋葬,妇人眼前闪过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浑身便如僵住一般,开始胡言乱语:“不不!我,我还会占星!”
说完妇人才回过神,然而此刻为时已晚,她只能壮着胆,眼泪汪汪地去瞥领头的脸色,忖度着继续说:“月亮来到了箕,箕处,会招致大风,待会儿,待会儿就要刮大风了!”
——
“什,什么!?”
谢元贞爬不起来,便托臂撑着上身,他额间青筋毕露,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可这位府君甚至没有下马的意思,语气和缓,言辞寒凉:“小郎君请起,实非我铁石心肠,有道穷寇尚且莫追,遑论此刻大军压境?两方兵力天冠地屦,眼下救人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不能让随行而来的人冒如此之险。”
谢元贞低头咳了咳,薄唇离开霜色袖口,那上面已然有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他顿了顿,才又道:“大,大军先锋在城北,一旦城破,直取城南将,将如履平地,眼下自城,城东隐匿山林或是,是一举两得。”
谢元贞心知此举是为难,但依眼下形势,他所思所求也并非全然只为自己。
只是马上之人依旧温和地反驳道:“可我等千里至此,并不熟悉地形,而城外风雪夜深,所见茫茫,纵使我们人多势众又如何?若是因此打草惊蛇,情急之下,夷兵索性将手中妇孺尽数灭口呢?”
话至于此,便是笃定不帮了,谢元贞见对方从头至尾都如此态度,眸中已多了点难以察觉的愠色:“…所以府,府君,你率兵自朗陵,远,远道于此,是因为不熟,熟悉地形,这才绕道至于咳咳——”
谢元贞有三分是咳得说不下去,更是因为此话对于在场的百姓而言已是足够明示。
朔北六州皆通皇城洛都,其间无一不是康庄马道,且朗陵偏居洛都西北,又何来绕道至于山林密布的城东一说?
当即便有百姓反应过来,恨恨道:“亏咱们还拿他们当救命恩人,原是如此!”
那虬髯武士立即转了脸色,搓着手满是为难:“这,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同是天涯沦落人——”
几个百姓却不肯再听他胡诌,四五张嘴已然炸开了锅——
“我呸!你们手中刀箭俱全,我们呢!”“俺们赤手空拳尚与杂虏搏杀!”
场面一时尴尬,剩下的百姓中,便有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站出来厉声问道:“我且代小郎君问一句,你们救是不救!?”
无人敢应。
他似乎早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便疾步上前去扶谢元贞,边道:“你们不去便罢了!小郎君切莫灰心,小人与家兄愿往救人。虽说夷兵骁悍,我二人却胜在熟悉山势地形,且城外又是大雪封山,便是骑了马也未必难追!说来小人还未深谢小郎君大恩,若非小郎君与壮士以命搏命,擒杀贼首,咱们这些人也撑不到什么赫连氏的府兵来救!”
说罢他兄长也抢步上来,道:“就是,咱们兄弟二人去便是,地上凉,快先扶小郎君起来——小郎君!”
兄弟二人叠声惊呼,谢元贞一时只觉得脑袋嗡鸣,一阵腥甜涌上喉头难以克制,他脊背猛然一缩,下一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呕出口血来!
瞬间又有个百姓接力道:“算上俺!”
留下的四个百姓之中有三个都已表态,最后一个鼻翼一点痣的男子犹豫稍许,也跟上前。
这支鱼龙混杂的军队一时陷入沉静,突然不知谁开口道:“府君,真如这位小郎君所说,不如咱们即刻便出城去救人吧!”
只见这位府君先是半侧过脸,随即才从队伍中找到说话的人——那人并非他的府兵。
那人见府君看着自己,神情难以捉摸,于是犹豫片刻才继续说:“不过区区四五个逃兵,况且咱们有兵器向导,与来时的情势也截然不同啊!”
话音刚落,相邻的几个人也随声附和道:“对啊,事不宜迟,救人不过顺水推舟。这些时日咱们丧家犬似的往洛都逃,不就是希望能得皇城庇佑,希望天子能替我们痛报血仇吗?可到了洛都又怎样,那天子人呢?!”
峰回路转,救人的声音莫名越来越大,那几个百姓便扶着谢元贞,一时不知是否该离开。
虬髯武士不知何时又上了马,他看向身侧,问道:“府君,那——”
众人都等着这位府君发话,周遭霎时又安静下来。此地由朱雀街与铜驼大街相连,距城北原有相当一段路程,可刀兵相接的声音依旧如幽魂索命般蔓延而来,悄然揪住众人的心,将其提上喉尖。
片刻之后,终于听得这位府君轻笑一声,悠然道:“既如此,愿随我去救人的,眼下我无以为报,日后自当视诸位为同生共死的亲兄弟!可大军不知何时便与先锋汇合,此去终究是冒险。洛都已至,若是有谁想逃命的,不如咱们就此别过,赫连诚愿君此去径情直遂,万事亨通!”
军队中尤以着装不一的百姓面面相觑,众人背井离乡,投军本是各怀心思,倘若真要分道扬镳,眼下的确是最体面的时机。
“多谢府君一路护佑!”
一开始只有三两人离开队伍,但大家见这位府君并无半点不悦,走的人便越来越多。
“没人要走了吧?”虬髯武士扭头扫视,不多时几乎只余半数不到的人,他见再没人要走,便也讥笑一声,道:“既如此,大家日后便是同生共死、摧坚殪敌的手足弟兄,咱们军中可断没有怯战的孬种!”
这话锋与方才理屈的讨好截然不同,甚至颇有些震慑人心。谢元贞几乎被兄弟二人架着,他勉强抓住只言片语,隐约便察觉出这应当是在说之前遭遇五部先锋的事,或许还要更早。
谢元贞不由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人当了棋子使,但他心系五妹,一时也无余力深想。
“狄骞——”整顿之后,大军就要开拔,赫连诚又朝那虬髯武士一招手,道:“小郎君既带伤,雪地行走多有不便,不如让人带着走。”
狄骞心领神会,随即便指了个精壮的骑兵拉他上马。只是眼下别说踩马镫,谢元贞连站稳都很困难。
正在此刻,不远处的天空忽然传来一组尖啸声,三长两短,没有重复。
尖锐的音调瞬间又勾起谢元贞蛰伏已久的嗡鸣感,下一秒他只道眼前骤然变幻,竟是有人环过他腋下,单手直接将自己拎上了马。
措手不及的惊诧间,一股炽烈的温暖自谢元贞后心袭来,侧颊相贴的右耳更是滚烫,身后赫连诚的声音终于带上些急切:“风大,裹紧我的披袍——走!”
本想用不太常用的(日良)陵,没想到不太常用到不能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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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