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人这意思——”公冶骁仰头与刺史大人直视,面露凶光,“便是连手无寸铁的流民也不肯放过了!?”
“公冶校尉,你且回头看——”安涛维持着姿势,纵目去往关外的八盘岭。面向万斛关的两侧山脚,密密麻麻的坟茔多得数也数不清,“冬至团圆佳节,屠杀百众流民于关外,这正是拜护军大人所赐!公冶校尉如何又摆出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漫山遍野,举目疮痍,公冶骁一时哑口,他还道附近为何突然出现这许多的坟茔。若安涛所言非虚,那他眼下这般不为所动,便是铁了心要掐住自己的咽喉,连同之后的所有流民,一道钉死在这万斛天关之外。
“公冶校尉,”安涛见底下闷声不吭,便也起了身,彻底没了耐烦,大半的身躯彻底掩藏在垛堞之后,“在下还有要务在身,便恕不奉陪了!”
之后无论底下士卒如何嚣喊,也再无法得到城墙之上的半点回应。
前路封门,往后又是五部熊熊铁蹄,贾昌急得火烧眉毛,“这下怎么办!?”
“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贾昌一口气哽在心口,他还道公冶骁有什么好办法,听罢也不由轻声抱怨,“说来他不过是奉护军大人之名,即便来日咱们能到护军跟前儿告他的状,至多定他个照本宣科,不知变通的小罪,委实——”
公冶骁横过眼来,“有这么些个屎尿屁,不如你去与他理论!”
“景曜说的是,我这就憋回去,”贾昌怂起脖子,有些无措地扫过周遭,望见远处时又茅塞骤开,只见他瞥了瞥公冶骁,“还是容我再多嘴一句,我瞧这万斛天关虽据险以守,倒也不至于全然是铜墙铁壁一堵。”
公冶骁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更不耐烦,“少啰嗦!”
“你别看那八盘岭东面的山势险峻尤胜西面,我曾听六军老将说起,当年梁军入关之战,机缘巧合,领兵的庾阆庾将军由此发现一条人迹罕至的野径,这才带领将士们分批悄悄从这儿翻过去的,且过了山便是师州境内——”贾昌抬手东指,众人也循着方向望去,“左右护军大驾也要在师州港口横渡沔江,虽说眼前是梯山架壑,却总比干等在这儿有盼头,景曜觉得如何?”
“既是野径,”公冶骁回过头,仍旧不大相信,“且为防敌兵入侵,想必早做处置了,你怎知是否还能走人?”
“山路如溪,又哪里是说封就封,说开就开的呢?”贾昌端的底气十足,“实不相瞒,那老将酒过三巡,曾告诉过我那入口的大概方位,景曜若是不信,咱们前去一瞧便知!”
“这倒可行,”公冶骁面色总算舒缓一些,只是随即又皱回去,“可我得先去信一封与护军交代,在此之前,咱们该以何名义捉拿谢家兄妹?”
洛都城破,天下人尽皆知,可流言终归是流言,若公冶骁迟迟不复命,难保李令驰对其投诚之心不起怀疑。
“…我看此事还得从萧氏着手,”贾昌略一思忖,计上心来,“那萧潭不是还欠着你二两酒钱么?”
“那又如何——”公冶骁慢了半拍,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眼角勾起三分笑意,冲贾昌点点,“你小子,倒是有几分算计在身上!”
凭空拿捕一对兄妹自是惹人注目,但是张冠李戴,缉拿通敌叛国的萧氏一族便是情有可原。民愤使然,即便萧氏侥幸苟延残喘,也必定藏匿于五部羽翼之下,于洛都之外的李令驰而言便是死无对证。公冶骁只消稍稍暗示岗哨,便可将谢家兄妹充作罪臣之后斩草除根。
公冶骁如此说,贾昌眨了眨眼,实则不大笑得出来。他只摆手缩回脑袋,牵起皮肉道:“我也就这点儿算酒钱的本事了!”
一墙之隔,庾荻眼见安涛下城楼便迎了上去,“汝止,当真不让这些人入关?”
城门之外嚣叫声不止,安涛脑子里闪过那满山脚的坟茔,开口没好气,“你也当我说的话作放屁?”
“你这驴脾气,”庾荻莫名其妙被安涛甩在身后,愣了下才冲他喊:“我又哪里是这个意思?”
“我知你是何意,”安涛一通邪火发了干净,这才停下脚步转过头,语气稍柔和些,“可我就是要让他们去翻那八盘岭。他们这百余号人行迹难掩,倘若之后再有流民过关,咱们便可顺手推舟送去师州。”言及此处,安涛冷笑一声,“几日前瞭望台来报说他们蛰伏于山中——此等三姓家奴,我瞧他倒像是亏心事做得太多,才如此畏缩,不敢直面他的新主子!”
“冬至城春,洛都沦陷,五部将谢氏满门悬于城墙示众,”背后的杂音渐行渐远,庾荻跟上安涛,神情凝重,“你说与这些人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斩草除根,他李令驰当真好手段,便说他与五部勾结也未尝没有可能!”安涛胸中激愤,脚步快了不少,“如今以沔江为界,虽说有温贤王从中斡旋,只是南北士族本就水火难容,加上洛都谢氏灭门一案,若想缓和与以铎州谢氏为首的南方士族之间的关系怕更是难上加难——”说着安涛脚步一顿,耳边是庾荻微微的喘息声,“到底是咱们这些人还不够分量,日后朝堂之上再无人可掣肘他李氏,主上浮萍之危,我实在担心——”
“因此那日主上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庾荻停顿片刻,好容易喘匀了气,“你既说南北士族不相容,那他李氏就未必能横着过江。”他四顾无人,定定看向安涛,将声音压得更低,“倒是眼下百官皆疲于奔命,师州刺史之位不宜久悬,咱们若能与主上打成配合——”
“问陶,”这倒提醒了安涛,“上次你与我说过,那师州典签乃是何人?”
庾荻下意识还以为安涛的驴脾气又要上来,听罢才松了一口气,他见安涛抓救命稻草似的盯着自己,不由笑道:“正是先翁门生,鄄州朱氏朱林蔚。”
安涛嘴唇翕张,眼前这位庾大人头玉硗硗眉刷翠,端的一派英英玉立,换了从前他自报家门,天下谁人不知其父,彼时当朝太尉赫赫威名,却不曾想太尉之子如今也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州郡典签。
古来万事东流水①,安涛知其心中苦楚,却不能明言安慰,沉默片刻才按上他的肩胛,“…那这师州的流寇之患,咱们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两人如此筹谋,便放任这批人浩浩荡荡进山。殊不知此刻的数十里之外,赫连府的兵马也正朝万斛关而来。
今日赫连诚独自策马走在骑兵之前,宽阔的披袍之下空空荡荡,他半出神地走了一段,下意识捻了捻,领角衣间全是冷风的味道,一阵接着又一阵,冲散了记忆中的余温。
回味若有似无,容易诱人沉沦,冷风却不会,他装作无事般吸了好大一口,突然听见后头传来极微弱的声音——
“呀!小女郎,你这袄子都破了大洞,”方才收帐的府兵眼下正骑着另一匹马,他指着谢含章的右肋处,声音并不小,“怎的方才不说呢!?”
“不打紧,”谢元贞连忙拢起谢含章的衣角,还想先遮着些隐约可见的裲裆,“府君治下军纪严明,莫要为我二人耽误行军速度。”他一抬眉,正与最前头的赫连诚对上,“待到了下个扎营点再换不迟。”
那府兵听谢元贞如此说,又见府君立即将头回转,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谢含章总不过一个小孩子,那府兵不由眉头皱起,“你一个女娃娃,如此总是不像样,”他扫过周遭,山路右侧正好有片密林,便犹豫着道:“还是得赶紧找个地方换了。”
他们正说着,狄骞自队前打马过来,战马停蹄嘶叫一声,哈出阵阵寒气——
“何事?”话音刚落,狄骞打眼就瞧见谢含章肋下的大洞,再一眼便是谢元贞手中的棉絮缊衣。风牵起衣裳一角,随后又掀开更多。他大抵明白前因,便自己接了上来,“小郎君且带令妹去换了衣裳,左右骑着马,总不至于追赶不上。”
狄骞既已发话,兄妹二人总算不再推脱,待他回头追上赫连诚,刚勒马慢行,便听他家府君蓦地开口——
“何事?”
二字短促,狄骞听罢,转着马绳俯过身,俨然一副吊儿郎当,“想知道?”不等赫连诚开口,他又撤了回去卖起关子,“怎的不自个儿去瞧?”
赫连诚懒得理他,只哼一声,“爱说不说。”
“…他妹妹的袄子破了大洞,”狄骞眼色来回翻转,玩儿够了,才撒鞭在马屁股上抽一记,“我让他们寻个地方去换衣裳——只是不知这富贵人家的小姐,穿不穿得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葛衣。”
赫连诚双腿一夹,听罢不由嗤笑,“咱们赫连府竟已经穷得连件儿像样的衣裳都给不起了?”
“咱们赫连府也早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堆金积玉了不是——”狄骞话音刚落,猛然间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等等!”
狄骞这语调转换太过严肃,赫连诚紧跟着神色一凛,手提缰绳沉声道:“有什么问题?”
“我再去瞧瞧!”狄骞顾不上解释,这边说着,跟着就已掉头要回去。不待赫连诚喝住他,马队忽然自后分散出两列去,就见原先跟在谢元贞身边的小府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府君!”
赫连诚听他没头没尾,当头高声先喊一句,手指着后面颤个不停,哆哆嗦嗦接上话——
“小郎君兄,兄妹二人,不见了!”
①《梦游天姥吟留别》唐·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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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野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