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之过,”谢元贞端坐起回揖,一旁谢含章起身也跟着行了个礼,“在下柳定宸,草字濯缨。”
“沧浪清兮濯吾缨——在下赫连诚,草字扶危,”随即赫连诚又坐回去,与之视线相平,“那么依濯缨之见,此物可当何用?”
“…洛都城破,想来沔江三州已收到消息,天子之后,万斛关恐怕也不会轻易再开——”谢元贞不由攥起盖着的裘皮一角,“这司南车来得巧,兴许能作府君一众的通关文牒。”
“哦?”
“有人视天家颜面为敝履,也自有人以此为利剑,”谢元贞与赫连诚视线交错,点到即止,“望京刺史安涛节制三州兵马,其为人乃是正经八百的礼法派——府君七窍玲珑,想来已明白该如何应对。”
“这倒正可解我的燃眉之急,”赫连诚恍然大悟,“天下士族一分为二,一派曰礼法,以循规蹈矩为义,推崇皇权;另一派曰玄名,则以跅弛不羁为豪。世人皆道两派水火不容,且不管这失司南车而不寻的人是谁,总归是个契机——”说着赫连诚又朝谢元贞看去,“多谢濯缨点拨。”
谢元贞点点头,却还有话要说:“除此之外,府君的兵——”
赫连诚心下一动,随即抬手示意道:“濯缨有话不妨明言。”
“府君所率府兵虽不多,”谢元贞捻着指尖,忖度着道:“只是倘若过江,在南方一派的士族眼中,却是截然不同了。”
世道有礼法、玄名二派,士族自然也以沔江为界而分南北。自洛都危机之始,原本盘踞于沔江以北的北方士族纷纷南下,他们自以为打的是追随主上的名号,堂皇正大,实则难免也要挤占田地,抢夺田驺。
如今四海鼎沸,天下又何来真正的共主,谁有了兵,谁便是一方霸主。如赫连诚这般,一来无名无号,二来兵力不足,于吐刚茹柔的南方士族而言,正是欺压吞并的好对象。
“濯缨的意思,”赫连诚一点即通,“是让我借花献佛,再讨个恩典?”
“府君通透——”谢元贞莞然,“有个一官半职的,那些人再想动你,也得先过问主上身边,李护军的意思。”
谢元贞言尽于此,脑海中不由闪过那夜惨象——
谢府如日中天,李令驰犹敢行灭门之事,又何况眼下,赫连诚不过一介无名小卒——
“只是还请府君牢记,”谢元贞嘴唇翕张,他思来想去,六军护卫之下,司南车丢得实在有些蹊跷,他隐隐觉得此事或与李令驰难脱干系,忍了又忍,道:“天子大驾,护军随行,凡事都要留些余地才好。”
“…我记下了。”赫连诚一顿,视线随即偏转,正瞥见谢含章在捣弄空碗,赫连诚轻拍那重新扎成圆球的髻子,突然问:“阿蛮关切兄长,自己可有用过朝食?”他命人端来一份热气腾腾的蒸饼,似随意一问:“阿蛮是你的乳名?”
大梁民风自玄名一派崛起之后虽已日益开化,只是赫连诚如此开门见山,却是打了谢元贞一个措手不及。
“阿蛮还小——”谢元贞抢过谢含章的话,他见小妹下意识闪躲,眼底还闪过一丝难以遮掩的恐惧,心里便彻底警惕起来,“倒不知高门大户的做派如何,我等筚门圭窬对女子闺名却是讳莫如深的。”
“…濯缨多心了,在下也不过一介战乱流亡的破落商户,”赫连诚似料到谢元贞会是这般反应,他拱手前倾,将眼前这人的蛾眉曼睩尽收眼底,“不过濯缨也太过谦逊,你们洛都的筚门圭窬好歹还见过大驾卤簿,我等自边境而来,才当真是登不得台面。”
谢元贞盯着赫连府君一时语塞,右手下意识攥紧了,赫连诚扫过裹帘上暗沉的血渍,正要再说什么,忽闻帐外咴啸声又起——
谢元贞循声偏头,正是那只白鹘在帐前徘徊。
自城西遣散流民之始,此一路赫连诚所率府兵不过大梁军制五幢之数,麻雀虽小,却也有着极其明确的分工,且不论白鹘,斥骑辎重已可谓五脏俱全——
谢元贞自问确有难言之隐,但他不信这位府君便是白水鉴心。
他追着白鹘身影,忽地一哂,“五部衅起雄库鲁,玉爪名鹘贡不停——寻常鹘鸟不过是统帅用来侦查前方人迹的眼睛,府君这只白鹘倒是稀奇,叫声不同,可对应人数何众,”不一会儿帐前没了白鹘的身影,他视线收回,径直与面前的赫连诚相对,“如此灵禽,想必难寻也难训吧?”
“府君,咱们何时开拔?”
狄骞的声音突然传入帐内,赫连诚没回头,高声应了一句便起身,仿佛方才与谢元贞只是闲话家常,“既然如此,还请濯缨修整一番,再过一刻,咱们便上路。”
待赫连诚出帐,狄骞便跟了上来。除了那几个围着司南车捣弄的,剩下的弟兄们皆忙着收拾,狄骞扫过四周,压低声音,“真要卖了那司南车折军费?”
“谁敢卖?”白鹘飞回赫连诚肩头,他一把拎住鹘爪,脸上写满荒唐二字,“谁要打这车的主意,我就打他脑袋的主意!”
狄骞瞧了赫连诚一眼,随即扭头一个眼神,示意府兵们将车重新套上马,随后撵着他家府君躲到僻静的树下,“小公子与你说了什么?”
白鹘莫名被赫连诚抓得站不稳,扑棱着翅膀想挣脱,赫连诚却偏不让,“他让咱们拉着司南车去叩万斛关的门。”说完他又冲白鹘斥道:“叫你显摆!”
狄骞听这话不像在训鸟,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眉心顿时皱成一团,“…就这样?”
赫连诚想答,顺手摸到鹘爪上的结痂,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手下更没轻重,直挠得白鹘背毛倒立,“那师父想怎样?”
“不想怎样,”狄骞哼哼唧唧,“小公子金口玉言,一句话倒让府君破费足足两颗寒谷丹!”他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细细将这一路上的芝麻绿豆全捡了回来,“梁人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你可倒好,接济流民,变卖家产,救人还送药。我实在想不明白,老合罕与月后这样杀伐果决的人,到底是如何能生出府君这般的菩萨心肠?”
“父汗若真杀伐果决,阿母又如何还有命在?”赫连诚瞥见狄骞的脸色,将更不像话的咽回肚里,“覆水不收,我劝师父还是别整日里惦记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倒是方才我一时冲动,那兄妹二人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
“小郎君,这衣服料子虽好,却沾了血破了洞,”前来收帐的府兵见谢元贞披袍之下仍是城东那日的衣裳,忍不住道:“前几日您伤重,眼下当可换件新的,我这就去给您拿!”
谢元贞心念电转,拦下府兵,“不必劳烦,还请取件普通百姓的棉絮缊衣即可,还有小妹这衣服也脏得厉害,能否——”
“小郎君这说的什么话,”那府兵连连摆手,“咱们都敬您英勇杀敌,况且府君也待您特别,我们做下属的怎可怠慢?”
“正是如此,”谢元贞搭在府兵手臂上轻轻一捏,“才请小兄弟更是莫要声张。”
那府兵顿时不解,“小郎君这是何意?”
“我知那日府君将他的保命药丸尽数喂与我,还惹狄主簿生了好大的气,”府兵顺着谢元贞的方向,正是狄骞拉着他们家府君去了别处,再一回头,便见小郎君面上端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府君礼遇外人是他的待客之道,若我忝颜领受,便是我不识趣了。况且我也不想府君与狄主簿因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再生嫌隙。”
“…那日狄主簿说的话还请小郎君莫要放在心上,他平日里从不这样,大约是那药丸实在珍贵,”府兵尴尬笑笑,仍是不肯退让,“只是小郎君心意府君未必能立时明白,待会儿见你换了身行装也必定追问——说不准还会责难小人呢。”
“小兄弟宽心,倘若我先斩后奏,府君即便有心也不过两句话的事,在下定不叫你为难,”谢元贞语气委婉,字字诚恳,“反倒是此刻前去言说,势必会加深误会,他为着面子也更加不肯了。”
赫连诚的性子他们倒是知晓,听罢那府兵终于没再坚持“…小郎君说的也在理,既如此,小人便替您悄悄寻两件合身的衣服。”
谢元贞拱手一躬,低眉与身边的小妹视线交错,“多谢小兄弟!”
“兄长,”那府兵前脚刚出帐,谢含章后脚便轻声问:“咱们要走吗?”
“对。”
谢元贞没有丝毫犹豫,他摩挲着胸前微微凸起的硬章,细细盘算起这几日的细微末节。赫连诚究竟想用这两颗丹药换什么他不得而知,倘若这位赫连府君当真只是为图报国,且谢府也未遭屠戮,他二人自然可以一拍即合——
可叹眼下并非如此。
那夜若真做了萧权奇的刀下魂也就罢了,日后史书工笔如何抹黑中书谢氏他自难管。如今既然青山得在,自此之后谢元贞便断不能再如此冒险,哪怕是为了小妹,也万万不能。
“他们会发现吗?”谢含章抓紧兄长的手,有些担心,“还有之前那伙追兵会不会——”
——
“开门!”
一声高喊划破长空,万斛关重归宁静不过两日,又迎来一支百余人的小队。
“城下何人喧哗?”守将话音刚落,来人已迫不及待自报家门,“我乃李令驰李护军帐下校尉公冶骁,快开城门!”
“李护军前脚刚走,你们后脚便来,”守将眉头一皱,话里话外已带上几分粗蛮,“谁知你们是否五部奸细!”
“去他娘的奸细,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公冶骁不甘示弱,高举手中锦囊,那架势活脱要直接甩上那守将的榆木脑袋,“此乃护军信物,我等奉大人追胥之命,若是耽搁案情,你等如何担待得起!”
公冶骁言之凿凿,那守将忖度着确实担待不起,于是一口气噎在喉头,沉着脸扭过去,“去回禀刺史大人!”
不出一刻,安涛闻讯而来,公冶骁裹紧袍子也挡不住背后的山风,见着刺史立马拱手道:“安大人,在下公冶骁,洛都宫宴之上咱们才见过!”
“原来是公冶校尉,”安涛轻哼,将手搭上垛堞,“怎的不随护军一道入城?”
此刻用人朝前,公冶骁不得不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我等奉李护军之命缉拿要犯,这才耽搁了回程!”
“啧啧,公冶校尉克尽厥职,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安涛探出半副身躯,却关心起别的人来,“那么要犯呢?可是缉拿不顺?”
“安大人,如此来回实在费力,”公冶骁咂摸过味来,敛起三分笑意,“既已验明身份,何不让我等先进城去?届时安大人想听什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这可麻烦了,”安涛眯起眼摇摇头,睥睨城门之下的百余人,“正是你家护军大人亲自下令,万斛关自此封禁以严防五部,若我擅开城门,岂非违抗军令?”
合罕就是可汗,之前写的时候忘记了,统一一下用合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问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