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曲尧动身回东宗过问殷宗主,一封受宗术传来的纸信已然凭空现至跟前。
曲尧“啪”一声将信拿住,不急着拆,轻叹:“如此都能料到吗……”
信中无称谓无问好,走墨劲挺,言辞直截了当:
传闻殷为一陨落仙人保留仙魂,才建镇妖宗于其上,以气养气,研究宗术的同时,也试着凝聚修复仙灵,可惜至死未成。老身想,天人此次北行,兴许会遇往事,也许会想知道,于是将这唯一宗中秘事相告。
北地寒凉,望安。
最后还是有一句简短的问候。
曲尧裹紧披风,闪身回营,一手指尖夹信纸,垂手轻晃,随即变为灰烬,细屑随风卷走。
午后,阅说耸肩缩背,在门外徘徊多时,吸吸鼻涕,一冲头进去见那早已回来的人。
实在是不好再让人等了,一直听曲尧翻纸的细小声响,心里反倒越发紧张,不如干脆些。可一进来,顿时愣住了。
柔光中,曲尧披着大氅,俯身大略览看军文,神思专注。大氅松垮垮搭肩上,又是坐着,显得人清瘦了。近旁的油灯燃剩一点滴火,一时不敢上前,怕是风来就灭。
阅说心中一紧,记得以前在天书阁里,也常是如此静默地看书。
可看着总觉得有几分别扭,虽说历经诸事,气宇自然不同当时,但无论怎么,不该是眼前这般。如今的曲尧,纵然用术胜神,身躯也还是凡人吧,否则也不会力竭到显出憔悴,就像当年奔逃前几日,势必研究出能让自己成仙术法的玉渊那般衰惫……
竟然会这样吗,阅说满肚酸楚,鼻子一酸,作凡人时爱嘴上说求神仙保佑,而今无法,唯自己做保,心愿道:步步皆正道,繁事快快过去,大家早日重归平静。
在这的日子里,几位日夜相见,时时对坐,关系缓和了,也更亲近了,若不是这破事,所有人都会是个好心情……不知不觉中,生出了很多悔恨。
阅说愁眉苦脸,心中作了多番想法,忽然见曲尧停下手,抬眸对视。
隔间气氛诡异得很,玉渊一声不吭,厉已则专心致志捧着新信筹思。
曲尧掀开帐帘,阅说随后悄然站着,尽力不发出声响,同玉渊相视一眼,玉渊满面无奈,摇摇头,阅说无声叹息。曲尧扫了一眼,皆在意料之中,玉渊哪怕才知晓那事,也不会对阅说说句重话。
几人能安静共处一室,实属不易,却不想是在这般状况下。
厉已放下忙碌,微微一笑,对曲尧倒是忽然如常了:“你来了,先看看这个罢。”说完,递去一份情报。
曲尧接过,却并未展信,近前两步,柔声道:“陵阳元仙现下所在我已知晓,你……想去看看吗?”
厉已瞥开眼神,手指划着地形图,目光专注:“大敌当前,哪有那个闲心。”
“终于一朝知情,怎么就不着急了?”曲尧一使眼色,玉渊阅说立刻起身离开。
“天义军又胜几个小藩王,往南即会齐总督,是场难打的硬仗,正面相迎胜算不多……”厉已念叨着,自顾自地很认真,转而一笑,“你倒是看信。”
拗不过她,曲尧草草看完,对捷报简短做评:“不错。”眼下这可不算重点,转而问道,“你都预想他亡故了,这便算喜讯,还犹豫了?不像你。”
良久,厉已无端问了句:“魂灵碎了,合不起来吧?”
曲尧未答话,默认了。
“也是,若能恢复,你怎会不带来。”失落不仅在此,厉已垂首,抖袖上的灰,喃喃道,“反正在哪都不能安息,不如就留在凡间深山老林里。”
“什么?”
“当今再卑劣的凡心也不会浊染了山野灵蕴,镇妖宗亦存三分正气,在那不好吗?总好过去旁的污秽之地。”厉已絮絮说着,“我也是,该离旁的远……”
“不是与你论这。阅说是被当刀使唤,她心性如何你不是不知,何必置这份气?不如对准真正谋害陵阳之人!”曲尧不依不饶,“再者,你当初若抱有此心,怎会决然辞官!”
厉已跨过石槛,单手支着门框,半转过头:“我一直想求个真相,哪怕与互道好友的二人闹得决裂也不在乎,终归事只瞒我。其实我真希望与她们毫无干系,也好安慰说并非看走眼所交非良友。如今真相在前,我反倒不敢面对了,无论是对阅说,还是——崇耀。”
曲尧眼中闪着光亮,坚定道:“无论如何,我与你一同面对。”
暖阳照在厉已身后,显得身形消瘦,神色黯淡:“我知晓逃避无用,风雨来临,天地宽阔却空空,无檐遮挡,没谁能躲得过去,只是现在……我想歇息一会。”
不过还是欣慰动容,又淡笑道:“曲尧,夜半时分,陪我去见春华堂主吧。”
车轮滚滚,在一向战火厮杀声不断的乱世晚上,这点动静都算宁静了。
北方一间不大起眼的春花堂门口,一众得力小厮清点着货物。堂主驾临,闲坐堂中,视察了会,便乘车离去。
夜色深了,马车行在无人小路,前头传来声音:“大人,这样看下来,各堂办事的都不赖嘛,大晚上也干劲十足。”
堂主缓缓睁开眼:“战火来,稍有积蓄的都拼一把逃了,这城内流民多,鲜少有买柴米油盐的,白日施粥的活轻松,且我都来了,哪怕做表面也会做来看看的。堂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要该堂掌事的顶用,手下的想必不会太过。小庆是察觉什么吗?”
策马之人摇头,正是新任北宗长老、春华堂主的侄儿——春华庆:“没有,是我自小在宗中,不太了解。”
“几年苦了你了,这段时日过后,你想继续留在镇妖宗还是回春花堂任副位,都随你。”
“姨母言重了,为宗族出力是本分也是荣誉。多年磨炼,还有您亲加教诲,身兼二职小辈力所能及,族中多商少武,我仍任镇妖宗长老,将来春华氏既多一分重量,又多一分安全。至于堂中副位,小庆资历尚浅,愿从给您打下手做起。”
堂主闻言,抚掌大笑:“好好好,就喜你心志不窄!时辰快到了,去偏城那处吧,该与两位会面了。”
更深露重,春华庆掸掸湿鞭,刚停轿搀堂主下车,就遥遥看见白衣飘飘的二人。
春华庆眯起双目,后手捻诀,时刻警惕着,近前时见是熟识的厉已便悄然收手,可看一旁的曲尧又觉得很眼熟,顿时皱眉起疑,但还是跟随宗主拱手一拜。
“久仰天人盛名。”
初识时,厉已是自称修道者,至于曲尧的身份,早已是无法也无需掩盖的。
“堂主大义凛然,与人合谋利天下万民之事迹我亦有耳闻。”曲尧友好一笑,扬袖请其先走。
这家春花堂所在偏僻,漆黑街道上唯一亮着淡光的一处。昏昏暗暗,堆垒布袋米盐,柜台插着数支亮晶晶的春花糖,店家殷勤来接应,识势低头引两步便转回前柜。
越往里越明亮,仓廪暗门后别有洞天。繁忙的几十人见了堂主等来人,简单点头致意,又继续各做其事,农人、流民、商贾……诸多扮相,围聚商议。厉已传声与曲尧:“春华家培养的密探,这里只是一处。”
行过人群,穿庭院,走游廊,四周渐渐恢复寂静。此次商谈,自是无比重要紧急的,堂主打着灯笼,率先出言,诉说战情,细禀天义军近况,请天人示下。
曲尧道:“若要天义军胜,必须先助其借力。”
厉已知其意,亦知那位除妖士与堂主会担忧的:“战场最忌倒戈之人,有一易有二,不过天义军特殊,是天命神授,无妨。”再如何,也有曲尧托底。
春华庆沉闷闷跟着,思索与天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很快就不再多虑,适时说道:“此次诸君共商,务必做出长久稳定之计。我宗宗主重振士心,即将再此上阵。”
三言两语间已至尽头,堂主颔首,推门道:“前朝太傅一势按捺不住了,联合齐总督在今夜间发兵,约摸明日午时抵衡江北……”
四人步入一间密不透风的厅堂,春华庆断后,转身观察一片漆黑的夜幕,才缓缓合上门户。
屋内谈论声不断,烛光将人形映在纸窗,越来越浅,直至玄蓝的天边抬升一线鱼肚白。
商定好后,两位神仙闪身离去。
了却一桩大事,厉已无比畅快,山鸟不绝的啼叫声也令人愉悦。想起另一大事,步伐渐渐沉重,主动拉曲尧来了北宗附近的林间,几十步的路却很漫长。
镇妖宗不愧为百年除妖门第,正气恢弘,底下藏匿着不可见光的真相。她单手覆下,那几丝仙灵实在微弱,也算不上熟悉,但知晓是谁。
厉已松手,转过身,毫无带其回天界的打算:“如此冤屈,都不化作怨灵,真是一如众仙所期许的秉正无私啊。”
曲尧深知不是上回那能说节哀二字的时候:“听闻陵阳是命定正义,你是才智加身,崇耀兴许就由此因。”
厉已反复斟酌:“你的意思是,崇耀怕我和陵阳共事,早晚发觉他德行败坏吗……我知道,我迟早也会被他借端对付。”
曲尧出言稳她心神:“若有那日,我会在你身边。”
厉已缓缓摇头:“我并不害怕,只是我若如当初那般独身一人,也就能丝毫不忧心自己的生死,可现在,我会牵连她人。”
“先回去吧,宗人将出阵早练了。”曲尧抬眼,望日光,“这宗主不死心,还敢参与战事。”
“说起来,初闻北宗宗主选择效忠被群起而攻的先皇时,我想笑,皇室式微,能有何用?可后知后觉才晓得,愚忠在愚众眼里自然是忠。”
“你喻说天庭?”
“是,崇耀……神仙中的王,无上地位,哪怕他再无能,再下贱,也有拥护者。”厉已冷笑,每个字都咬牙切齿,简直不可思议,这样品性的神仙会是天帝。
“等这阵过后,我们重商此事,你不准贸然行动。”
“我不会急的,这么多年了,耐心我有的是,再者,谁单枪匹马能斗过他。我会和阅说她们好好商量!曲尧,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参与了,也别强装无事,难道会不知——如今你最是被他忌惮!”
曲尧神色复杂,并未答应,行近营地,便将话转回战事。心底却十分清楚,若真有那一天,是非武不能平,也只会论法力……
她蹙眉,忧心忡忡望着身边的人。
绝不能再参与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