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安县。
昨个午后,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此时空气中还虚浮着一种清新气味,不过很快便被街边香气扑鼻的餐食掩盖。包子粽子类的各样热食,雾气腾腾出炉,摊子上如同起了炊烟。
行路车马不多,多的是交语声、吆喝声。
雨安虽只是个县,地方可不小,街上人群流动,熙熙攘攘。
镇妖宗一行人毫不受阻,众人身穿深灰色标志性的宗服,领襟、腰上、袖口各一圈蓝色宗符,较为好认。方圆百里皆受镇妖宗庇护,路人纷纷退旁避让。尤为顽皮的几位徒士收敛了许多,个个变得知礼数,同让路之人微微颔首,貌似是很识大体。
曲尧在中间,徒士走于旁,便隔开了其他人。
哪怕没有徒士围着,行人也不敢靠近那位自带威严的神仙,衣着简便却华丽,净白绸缎如翼,金绣的纹路奇异美,走在雨后的路上,白衫不沾半点尘,显然非官即贵。
街上行人见她穿着不凡,气质更是出尘,只当是某位权贵,毕竟镇妖宗一向与达官贵人多有来往。
每到这时,长老们发下的银子可不少。宗人常年降妖除魔,百姓敬仰,卖了东西不愿收钱,徒士坚持得给钱,商贩又推脱……于是年年上演几回为钱扯嘴皮的戏码,近几年好些了,商贩愿意收钱,徒士们也安心,自小所受教诲便是不要贪小失德,陶长老说过,镇妖宗百年大宗府,不缺金银。
陈长老和小陶长老也来了,行在队伍末端。陈长老端着架子,路过商摊不看不停留,倒是在县府前眯眼,盯着人家的牌匾,捻捻胡须,想到了什么,哂笑离开。小陶长老挨个摊子寻觅,为宗府购置用物。
众人散开逛了,曲尧拒了陈长老相随的请求。
各式巧物、翻花糖、杂耍……人间还是颇有趣味的,曲尧只看不拿,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玩物,边看边向前走。
隔了数层人墙的另一边。
殷三柳左手拿着一支春花糖,右手抛着几枚铜板,问身旁的人:“陶虞给天人银子没有?”
“当然呢!唔……金子一点,银子一点。”殷小礼吃着殷三柳给的春花糖,说话含糊,“你还有一支,怎么不吃?留着要给我吃啊?”
殷三柳躲过那只伸来的手:“想得真美。”
春花糖好看好吃,形如一枝瓣片多的鲜花,做法不易,店家一夜至多做出百来支。徒士们能吃到次数不多,没准一年还吃不上一回,雨安县人吃惯了的还好说,不和徒士抢,可镇妖宗有近百人,抢起来便把温良恭俭让五字抛远了,如同宗门内斗。
有一年就起了纷乱,众人蜂拥而至哪有什么先后可言,现场十分混乱,刚巧没买到的人,同前面买了两支的发生争执,最后大打出手,堵得春花堂水泄不通,叫店家为难,令镇妖宗丢脸。
虽然镇妖宗向来讲求能者为上,但不代表就不需同门友爱了。若是争功而决斗,长老是默许的,可为这种鸡毛蒜皮小事而斗……殷三柳当时先笑出了声,眼见那最后一位买到的敌不过那买不到的,生死一瞬间时,她出手制止。长老不在,身为师姐的她理应代为管教。
后来宗主立规,下山比赛第一者得三支,二者得两支,三者后的皆得一支,按顺序来,没了的只好没了。
殷三柳跑得快,从不愁抢不到春花糖,这下好了,能拿三个,也多亏那两位同门情谊不堪一击的师弟。不过她大发慈悲,可怜后面的同门,一般只买一两个。
于是每回下山去集市,殷三柳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人群中忽然更热闹了,一声吆喝引得路人和徒士们皆抬头望向前处。
“今日贵客包了醉香楼的天香酒,白送过路的乡亲们!”
“醉香楼的酒不要钱嘞,大伙还不快去!”
两侧摆满摊位,街道上密密麻麻站着人。
醉香楼坐落在寻常铺子之间,一座两层的飞檐楼,二楼似个有栏杆有屋檐的戏台,稍微凸出了些,能为下方街道遮阳,若再伸一二丈,便挨上对面的铺子。如此,成了集市中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客人坐那无比舒坦,迎风喝香酒,可将一条街尽收眼底。
小二喊告了整片集市,人群速速往那汇集,即便是不想去的,也被挤着不得不去了。
酒楼被包了,只有一位客人,掌事的正在为其斟酒。
那人独占楼台,坐姿随意,一张俊脸十分惹眼。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一身绚丽的广袖锦袍,墨玉冠高高束起了黑发,风流恣意,单手搭在栏杆,在众人的注视下依旧淡定喝酒。
领了酒的路人向他道谢,满地的夸赞感叹声,有夸他大方的,有夸他样貌好的……这样的好事不是天天能碰上的,或多或少让行人心生谢意。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县里哪有这样的公子?”殷三柳皱眉。
“嗯,”殷小礼附和着点头,“牛姐姐说得一等一好,说什么都对。”
殷三柳“啧”了一声,转头见小礼只顾吃糖,听人说个话,左耳进右耳出的,也就没指摘她“牛、柳”不分。
曲尧在人群偏处站着,与那公子对视。
他弯眼笑笑,拎起桌腿旁的酒坛,抿了些酒。
曲尧不动声色,人来人往,只二人眼神相视,彼此打量,阳光斜照出他的轮廓。微乎可略的一丝非人间会有的气息,不知从何而来,更多的还是另类的气息,总之曲尧笃定那是只妖,弥漫的邪重妖气不说,昨晚刚见过的脸怎可能会忘。
他一没作乱,二没伤人,曲尧便没打算杀他。
与此同时,半腰阁的传信终于到了陈长老手中,符上简明写着:隗妖出山,向雨安去!
一家当铺发出爆响的拍案声,很快,外头更拥挤了,人声杂乱,陈长老及一干徒士迅速出来了。
陈长老立眉竖眼,怒视四周,目光锁定在酒楼那位公子身上,立刻合指念诀,徒士也知隗妖在此,即便身上未携带武器,也尽力摆出架势。
那方隗妖轻放酒坛,单手扶杆,利落翻身,衣摆划出一道模糊的半月影,却不是向下跳,他现身在二楼屋檐上。陈长老击出的符咒打了个空,附近人群受惊,纷纷后退。
花衣少年郎走于瓦上,垂眼看下,仍不忘寻找曲尧的身影。
陈长老再发一符前,曲尧飞身上屋顶,隗妖倏然转身,大步跃于屋脊,瓦片频发清脆的响声,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光靠人身是来不及逃了,隗如鬼影般,疾速闪身消失,空中飘散着难以掩饰的黑气。
百姓知晓镇妖宗人降妖除鬼,一贯施用玄奥的宗法方术,因此见那花衣男子与白衣女子先后凭空消失,并未有多惊异。
陈长老捻胡须,沉思后,随后带几个关门弟子在附近搜寻妖魔,其余徒士留在原地,以防隗妖返回,小陶长老前去查看那些分发的酒。
妖林海的树又高又多,尽管阳光好,气候温和,依然抽不出一丝绿芽。
在此地,生灵似乎没法生长,绿叶都是陈年的,像是不败不枯的标本,整片妖域的植物都定格在很久以前。
曲尧尚不知昨晚隗妖出现在她落脚点的原因,但明显非他本意,只是那时曲尧刚入凡间,仙灵不稳,乏力去辨明实情,暂且先当是偶遇吧。
二人一前一后,在林丛中奔行,曲尧动手,四周顿时开了屏障,淡淡金光笼罩着,隗妖无法冲破,只好回身。
“你有事?”曲尧道。
隗的衣衫很好看,绯红底色染着鲜艳的红,大片黛紫、堇色……的绣纹,海蓝色缎面滚银边,色彩众多,却不显花哨。不过,更好看的是那张脸,鬼的面容没有血色,肤白如雪,顾盼生姿,凡间少年般的打扮与冶艳的脸稍有些不配。
“是有,”隗的目光和曲尧接触一刹,迅速低下,看着尘土,又回转至眼前的一双金瞳,“听说镇妖宗来了高人,想来是您……”
曲尧走近两步,随手折的枯枝,化作一柄长剑,指着隗的脖子,说道:“我是问,你方才那一出,让我看到你,现在随你来这里,你的目的是什么?”
枝高叶多的树,稀少的阳光能够穿过枝叶,照在他的服饰上、脸上。
剑愈来愈近,颈上一点凉意,隗并未躲,诚心道:“在下唐突了,醉香楼的酒很不错,想送您一些,绝无不敬之意,是我过于……仰慕您,才造成误会,其实也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
“我很想成为人。”隗目光炯炯,没有半点假意。
曲尧紧盯隗妖的脸。如何处置妖,镇妖宗未曾明说,既然此行下凡归根结底是帮镇妖宗,便不好乱下杀手。
……
“很想成为人?”
“嗯,他的原话。”曲尧坐在正殿中位。殷宗主不在,陶长老认为那位置当然得曲尧坐。
“这些年它扮成人的模样,招摇过市的次数不少,是可能有如此心愿。”陶虞已经知道上午的事,现在得知曲尧最后没对隗妖动手,思忖一会,“隗妖生的不错,贯是以那张脸迷惑人心的。”
“那张脸的确不错,还不是变幻而来的,天生就长那样。”曲尧颔首,赞同陶长老的说法。
万妖败战时,曲尧见过各种外貌的妖鬼,妖艳动人或是奇形怪状的有很多,若是幻形,她一眼就能识破。妖类大多不堪入目,兽形未褪,鳞翅毛爪长在半人型上,鬼类也不遑多让,体型像人,面部四肢就生得骇人了。
“迷惑人心,是真有其事,不单单是凭借外貌骗过常人,唉,隗妖的皮囊,当年引得一方郡主倾慕……”陶长老话未言尽,长叹一声,久久没有继续说下去。
“哦?具体如何?”
曲尧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
据陶虞所知,神仙就是这样清高的,这是前长老从前长老那听来,再告诉陶虞的。不过百姓塑的神像,大多赋予着凡人幻想出的慈悲神态,和曲尧的脸没有半点相像,陶虞估计,曲尧是很典范的神仙了,只有听察言谈举止这一条路能揣推她的内心。
陶长老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拨动的一串珠子,回想过去,语重心长说了曾经的事。
三四十年前,隗妖时不时穿着富贵公子样式的衣衫,离开妖林海,融入人群,满街满城闲逛。他本就是人貌,又有心掩藏妖气,走在路上和寻常人没差。直到某天被途经此地的某位郡主看上了,才起了事端。
茳州城,郡主坐在船上,恰巧掀开帘子望见了岸边俊貌的隗妖,一见倾心。素有男子成婚后不穿艳服的规矩,而隗妖那日扮相张扬夺目。郡主吩咐下去,说媒的人半个时辰后就出发了,只是四处都打听不到哪家公子年纪十八左右,外貌佼众,衣着鲜丽,晌午时分走在了茳州河边。
于是,但凡有点姿色的男子都被拉到郡主跟前,郡主阅脸几百,毫无收获,愈发非得到那公子不可。两天内,寻人告示贴了八座城,依旧无他音讯,郡主气闷,突然想起此处离镇妖宗东宗很近,那么离传闻中的妖林海也不远了,顿生不好的预感,唤来侍从。
除妖士听令探察。
几日后隗又出山游逛,当街被识破,迅速逃回了妖林海。
得知自己相中的居然是只妖,郡主大发雷霆,赏金千两,召能人异士速速提着隗妖的头来见她。
凡人壮胆闯入妖林海,可惜连靠近都做不到,纷纷被林中浓重的妖鬼之气震慑到晕厥。所以说,降妖除魔须能人异士,可除妖士们进林后团团转,难辨方向,危险重重,只好退出来。
从那之后,隗妖不再出山。人们寻不见它,郡主不可能在这种小县镇里耗费光阴,最终提隗妖的头拿千金一事不了了之。
后过十载、二十载,往事也渐渐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