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浮图 第4章 04

荻花儿说“附近”，实则两人也走了半个时辰，一路从南郊走到东郊。

定州城南邻水，北靠山，东西是蜿蜒的低矮山丘，在矿山劳作的工人多半都在这些地方有自己的院落。若是攒下了一些钱，就住到城里去，若是没攒下来，就还在这住着。

荻花儿要找的老工人姓冯，在定州做了几十年的工，可说是大半辈子都在跟金打交道。冯工老伴去得早，膝下原本有个儿子，还相着荻花儿当媳妇的，早几年下完矿后被人撺掇着去凫水，手脚发软，身上出了汗又泡凉水，下去了就再也没起来。冯老为了捞儿子的尸首，花了大半积蓄，十来天才捞出来，已泡得不成样子。老人家急火攻心，又在病床上躺了两年，病好后再没有下工。原本打算买在城内给儿子的新房也退了，就一直独自住在城外。

起初，工友们还时常来看看他，但是他似乎染了什么癔症，讲话絮絮叨叨，更浑然不提自己曾经有个儿子的事儿，都称他是老糊涂了。只有荻花儿三五不时还过来看看，拿自己的工钱给他补贴一些家用，请几个婆子给他收拾屋子。

曙光投进冯工的木窗，荻花儿遥遥往里看了一眼，床上并没有人，应该是起床了，便又绕到屋后去，果然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田地里拔草。

“冯工，薙草呢？我是荻花儿，我来看看你！”

地里的男人半蹲着回过身来，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忙扶着大腿站起身来，拽着搭在边上的一把湿巾揩了揩手：“哎呀，是仙女儿！你这是……”他眯着眼，视线又落到崔庚身上，“哦哟，又带了个神仙来，仙女儿啊，你这是要回天上去了？”

荻花儿扑哧一笑，搀着他的手把人从地里扶出来：“冯工，你又糊涂了，我不是仙女，我是荻花儿。这位……他长得是好看，但也不是什么神仙，是云间来的特使大人。”

“云……云里来的，不就是神仙么！你看看你，唬老头子呢。”

荻花儿实在解释不清，哭笑不得扶着人进了屋安顿下，又拉了椅子让崔庚落座，自己熟门熟路从门后拖了个小板凳。

“冯工早上吃了啥？我等你给我说故事，可别饿着了。”

冯工点了点头：“哎……煮了小米。”

听他这么说，荻花儿放下了心。冯工这么半明白半糊涂的样子，其实有不少日子了，不过既然还晓得照顾自己的三餐寝食，那问题也就不大。

冯工掰着手指头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忽然抬头看着她：“你不是廿日子才回来么？”

荻花儿一愣，没想到冯工连这个都记得，她走之前还来瞧过他一趟，说是要过一段时日才回来，左右能赶上过年，眼下提早了十来天，也难怪他要问起。

“嗯，是比先前早些回来了。冯工，我父亲去世了，你晓得吗？”荻花儿轻声问起。

冯工瞅着地上，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好半晌才应了：“唉……卓老爷，是个好人呀。”

荻花儿道：“说起来，您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父亲的？”

冯工眉头皱起，吸了口气认真回忆：“嘶……啊哟，你这么一问，我要想想……”

似乎是忆起故人的原因，他先前还有些浑浊的目光清明了不少：“有些年头了，荻花儿，你今年多大了？”

荻花儿不懂他怎么忽然问起自己，但仍旧照实回答：“我？我今年有二十了。”

冯工拊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是是是，那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我就在矿里上工，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大的生意，都是各个地方跑，卓老爷原本也不是本地人，这个你晓得吧？”卓家一家人说的都是官话，若说口音，则是更接近云间那边，荻花儿自小被他们带大，自己也是如此，便点了点头。

“说起这个就要讲讲你，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那天我还记得，卓老爷卓夫人办喜事，置了屋落户，好多人去吃酒，郊外都没人。入了夜啊，就看到天上掉下好大一团火，有人说里面是颗星子，有人说看见了凤凰。急忙忙赶去看，只看到好大一个坑，里面一块亮闪闪的狗头金，边上放着一个娃娃，也不哭也不叫，那娃娃包的那块褥子，也是金闪闪的。”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崔庚忽然微微歪头，手里的扇子在另一手的掌心拍了几下，又紧紧握住，但并未多话。

荻花儿还是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听到自己的身世，失落之余竟也觉得有些新奇，不过她并不觉得真有仙女之说，毕竟她长到如今，也不比别人有什么好的。

“那块金，最后是交了知州，你呢，就被卓家收养了。卓家那个大少爷，那会儿人才膝盖高呢，天天抱你出来玩，大家就都笑，卓家是天上掉了个儿媳妇咯。”

冷不防老人说起这种事，把荻花儿闹了个红脸，一直旁听的崔庚也轻轻咳了一声，荻花儿看过去，却见他朝冯工呶了呶嘴，意在提醒她今日的正事。

荻花儿稳了心绪，胡乱揉了揉脸颊：“嗯……那冯工你有没有听说过‘金匠吴’的故事呀？”

冯工正说到高兴之处，听她问起金匠吴，眉头却骤然紧锁。崔庚坐正了身子，打起几分精神仔细听。

“那年头要更久了。吴家，唉，都好久没听过吴家的事了，老吴我倒是见过几回，他们是定州城最早靠金起家的，早些年还置了个大宅子，我还是小子的时候去耍过几回，也是老吴教我洗沙淘金那一套。后来他们举家搬到皇帝脚下去了，叫……叫什么……”见他苦苦思索，荻花儿轻声提醒：“云间。”

“诶云……嗐，就是那个云什么。”他说累了，起身把床头的把儿缸端起来喝了口水，又继续说，“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不过听人说，他们家小吴早些年回过老屋，待了些日子，后来又走了，有吴家的远亲说起，小吴还有个娃娃，只是没人见过。后来他们家又出了那事儿。哎……也不知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荻花儿问道：“那事儿是什么事？”

冯工抿着嘴摇了摇头：“是个大案子，我也不太清楚，说是贪了朝廷不少金子，还杀了什么公主。哦，听说公主的尸身就是在定州往云……嗯……的路上，朝廷就说，小吴肯定是逃回了定州。不过怎么查也查不出个丁卯，人也不见，钱也不见，最后也就这么了了。”

荻花儿边听边点头记下来：“就是说，金匠吴……呃，小吴曾经回过定州，但又去了云间，再之后，就有了这个案子。那吴宅就没人了么？”

冯工皱眉思索了许久，摇头道：“倒是没听说过有人回来，朝廷查案子的时候，那些远亲也都搬得差不多了，都怕跟他家扯上关系，抓去连坐哩。”

讲了这许多，冯工垂着头有些瞌睡，荻花儿就搀他上床躺着，才盖上被褥，把四周掖好，就听见呼噜声幽幽响起。

人老了就是这样的，曾经上山下矿，肩扛手担，一旦做不了事，老去的速度要比平常人更快，或许是因为常年绷着的弦松了，或许是因为丧子之痛实在彻心，冯工看起来一年不如一年了。

崔庚已经在门口等着，荻花儿轻手轻脚退出来，将门掩好，又拿藤蔓把篱笆绕一绕，不被什么野猫野狗撞破，才安心走了。

两人没有交谈，默契地往进城的方向走，荻花儿一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崔庚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看她有没有走偏撞到树上，或者是跌进沟里。后来实在觉得费劲，索性站住脚步，没想到荻花儿浑然不觉，呆呆地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看来是不会撞树了。

崔庚觉得这姑娘实在好笑，追上去几步，用拿扇子的手在她肩上轻拍一下，在她猛然转过来时，扇柄戳在她脸颊上。

荻花儿：“……崔大人。”

崔庚：“不必见外。”

荻花儿捂着脸往前跑了几步，这人都这么大了，还做这种事，幼稚，极其幼稚！

“待了这么久，有些饿了。眼看就到午时，定州有什么出名的小食么？”

荻花儿才从思绪里抽身出来，看看日头确实已经不早了，两人走了那么多路，一夜没吃东西，竟真的有些头晕目眩了。她歪着头了片刻，眼神四处溜达：“我记得、那家……萱草面，曾、曾糕。”

“啪”地一声，头上挨了扇柄一下：“是甑糕。”

又挨打了。

荻花儿捂着头瘪了瘪嘴。虽然不疼，但是长这么大还没人碰过她一根手指头，难免有些好面子，气鼓鼓地叠声道：“是是是……”

“崔大人要是吃不惯这些粗食，城里还有更体面的馆子……”她话没说完，就被人拽了手腕，怔了片刻。身边的声音道：“太多了，说你最喜欢的吧。”

虽然只是手腕，还隔着衣袖，但是荻花儿这确实是头一回跟亲人、长辈以外的男人牵手了，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难免有些羞涩，又听他柔声问自己喜欢吃什么，竟也凭空生出一些绮丽的少女心思来：“我……”

崔庚转头看着她，狭长的一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早些吃完了，好干活啊，荻——花——儿。”

荻花儿：“……”

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