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荻花儿的猜测还没说出口,崔庚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什么也没说,你也什么都别记得。”
她心下了然,不再询问。
看来崔庚是想要作两手打算。明面上顺从反王,寻找金浮图和废帝。实际上,假若真的找到了废帝,他反而可以转过来站在废帝这边。帮了反王,最好的结果就是及时辞官,提前养老,否则指不定哪天又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护了废帝,届时有从龙之功,搞不好还是个大功臣。
崔大人兴许就是这么想的吧。
她跟在崔庚身后亦步亦趋,两人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游走。崔庚忽然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荻花儿。她顺着前方看过去,只是一处山壁,生长着杂乱的蒲草。
崔庚没头没尾问她一句:“荻花儿,现在几时了?”
荻花儿看看天色,估了一下:“约摸是辰末。”正说着,前方的蒲草忽然动了几下,惊得荻花儿往后退了几步。
崔庚反而慢慢往前踱了几步,一只手挡在她面前:“你可曾听说过,这沿河附近有什么野兽吗?”
荻花儿摇摇头,想起崔庚看不见,才补上一句:“并不曾听说。春夏之交偶尔还会有些兔子老鼠,有时候也会发现几条水蛇。不过到了这么寒冷的时候,河边极少有活物出没。山上倒是有一些。”
说话间,崔庚已经慢慢挪动到了一处低矮的山洞前面,那小洞穴不过半人高,被丰茂的干枯蒲草遮挡了大半,还有些老死的藤蔓遮掩,极难被发现。估计是因为此时渺无人烟,蒲草的晃动才引起了崔庚的注意。
荻花儿也跟着上前去,两人小心翼翼分开蒲草,只见那小山洞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他歪歪斜斜依偎着那一处凹陷,睡得不太安稳。
“似乎是个流浪汉。”崔庚不再近前,似乎是怕吵醒了他,“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看前面的积雪,至少有两日未曾离开。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死。”
荻花儿大着胆子上去看了看,流浪汉身边有一片被压倒了的枯草,想必之前的动静就是他从铺了枯草的那块儿摔了出来造成的。如此看来,若放着不管,他挺不过这两日。
崔庚道:“把他带回去吧。”
荻花儿点点头:“好。”
话音落下,两个人谁都没有挪动,沉默了片刻,荻花儿率先从面面相觑的状态醒过神来,他是特使,她是个平民,体力活儿当然得是她来做。就在她正要伸手去扶流浪汉之时,崔庚叫住了她。
“荻花儿。”
荻花儿抬头,却见崔庚慢条斯理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挽作一团递给她:“帮大人拿好了。”
“是。”
崔庚来到那昏倒的流浪汉面前,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流浪汉不仅脏,身上混了泥土和**的草根,味道还很大。仅仅是把他弄到背上来,崔庚的一身素净衣衫就被沾染得不成样子。
荻花儿都看不下去了,硬着头皮劝他:“大人,要不还是我来吧。”
倔强的崔大人并不服输:“这人是否危险还不知道,若半途醒来了,恐怕会对你不利。”他停顿了片刻,拧着眉十分不悦,“再者,他毕竟是个男人。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背,像什么样子。”
荻花儿拢着他的披风,跟在后面唯唯诺诺:“大人说的是。”
两人从小路折返荣斐号,难得运气好,没有伙计看守,从后门悄悄回了院子。两人商议一番,还是将人安置在了房中。
原本荻花儿想,一切等此人醒过来再做定夺,仔细问问他的来历,或许能有所发现。但是他身上实在太脏了,崔庚忍不了,一定要先把他洗刷干净。
荻花儿好心提醒他:“崔大人,你可想好了,若要把他洗刷干净,只得您亲自动手了,要是您执意如此……我这便去烧水。”
崔庚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哪怕后来锒铛入狱,李展除了给他上个脚镣,也不敢重刑苛待,什么时候还轮到他来伺候别人了?何况还是个脏兮兮的流浪汉。
他咬牙切齿半晌,拳头拧得快要出水了,终于还是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还是我来吧,把他这么扔在堂屋中间,也不是个办法,我可不允许他进我的房间。”当然就更不能进荻花儿得房间了。
正当他下定决心要把这男人提起来时,手中的人忽然一声低吟,眉头紧紧皱着。然后缓缓睁开了眼——醒了。
崔庚松了口气,手也跟着松开:“既然醒了,荻花儿,你带他下去沐浴吧。”
这话说得又有了几分王公贵族世家公子的派头了。荻花儿连连点头:“是是是……”她走到这流浪汉面前,蹲下来柔声道:“你醒了,我是荣斐金号的管事,我叫荻花儿。你不要害怕。今早我和崔大人去河边的时候捡到了你,怕放着你不管就要冻死了。你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先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如何?”
荻花儿极尽温柔,生怕吓到这人,听在崔庚的耳朵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荻花儿平常对他虽然也是恭恭敬敬,可没有这么温柔过,像哄小孩似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斜睨了这男人一眼。
流浪汉似乎才缓过劲来,起初有些胆怯,听了荻花儿的话,又看了看崔庚,眼里才慢慢聚起光来,他张嘴,喉咙一阵干哑,便不强行说话,只望着荻花儿点了点头。
荻花儿又道:“那既然如此,我扶你去浴室。”
崔庚道:“我也要去。”
荻花儿不解,他不是巴不得少跟这个流浪汉亲近么?但是这流浪汉尚且不能顺利走路,许是饿了不少天,脚下虚浮无力,靠荻花儿一个人搀扶是有些吃力,两人便一起架着他去洗澡。
荻花儿怕他在澡盆里站不住,便少放了些水,往里面放了一个船木板凳,让他能坐在里面泡澡,便来到浴室外的下层烧柴。崔庚也跟了过来,倚在一边看她烧火,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荻花儿被他这么盯着,十分别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崔大人怎么忽然有兴趣监督我干活?”
崔庚道:“忽然想监督了,怎么,不许?”
荻花儿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和平日不同,有些……不讲道理。不过他本来就是个贵公子,偶尔想要不讲道理一下,也说得过去,荻花儿便作罢,不搭理他,只顾自己捡柴火烧着。
崔庚见她当真不理自己,憋了一口无名气,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这野人洗洗干净,相貌也该不错。”
荻花儿不妨他忽然这么没头没脑一句:“什么?”
崔庚道:“没什么,就是随便看了一眼。此人三庭五眼端正舒张,是云间人的长相,说不定还是个贵公子。”
荻花儿思索片刻,反问道:“我们查鞋印的时候不就猜到了吗?”
崔庚哑然。荻花儿又道:“这么说来,还极有可能跟废帝有关,或许是与废帝一同从云间来的,只是不晓得他们在此地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落下了他一个人。”
崔庚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伶俐如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地应了几声。
不多时,屋里传来声音,应该是那人已经洗好换上了衣服,荻花儿还在不紧不慢地添柴。
崔庚问她:“为何要烧这么多?”
荻花儿歪头看着他,难得失礼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崔大人今日有些奇怪,这水自然是烧给大人你的啊,你一路把他背回来,衣衫也弄脏了,大人向来爱干净,怎么想不到自己也要沐浴。大人,你有什么心事吗?”
她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格外聪明。
崔庚咳了几声,转头往浴室中走去:“有劳你了。”
荻花儿单手拢着嘴边朝他背影喊了一声:“大人,衣衫给你叠好放在柜子上了。”
崔庚和那人擦肩而过,但此时他也没什么心情管他人,一头闯进了还氤氲着热气的浴室,让蒸腾的水气烘得脸颊发烫。余光瞟到一边的柜架,那里果然放了一叠衣物,上面放着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崔大人”。
崔庚把旧衣服脱下来挂在一边,自己熟练地开阀换了新的水,十分嫌弃地把那个板凳扔到角落里,整个人泡进热水里,舒服得浑身打了个颤。
荣斐号的浴室有三层,上层是储的冷水,中层是沐浴的房间,铺了厚厚的木板隔开,底层则是用来烧水的,边烧边往上蒸,另有一个水车把下层烧的热水送到沐浴这一层,再开阀掺一些楼上的冷水,就正好是温热的。所以若是有人沐浴,屋外的楼下还得不断烧着柴,否则就容易冷着。
这种浴室在云间一些达官贵人的宅邸都有,荣斐号因为特别有钱,工人又多,所以几乎也都有这样的浴室。
崔庚在房间里泡着澡,听着外面捡柴火的动静,知道荻花儿也在外面,有些不好说的话,隔着一面墙,兴许就能说得出口了。
“荻花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