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难得一脸愁绪,崔庚反倒来安慰她:“无妨,等我们到了云间,再好好斟酌此事。”
荻花儿有些难为情,慢慢把脚放下来安稳坐好:“我不是……”
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是有伙计靠近,被百里月歌拦了下来,有些争执,荻花儿开门出来,那伙计道:“荻花儿!你快来,外面来了几个兵,说要查……要查东夷人!”
荻花儿心里一慌,拉着崔庚就往后门跑,反而被崔庚一把往回拉了一把:“你跑什么,我虽然有东夷的血统,但是户籍上是正经的云间城兴合坊人士,还有官职在身,怎么也抓不到我头上来。”
这么一说,荻花儿反而冷静了一下,那这要查的东夷人,难道是百里月歌?可是她在车上一直是遮掩样貌的,到了荣斐号才露出真容,在外面应该不会有人看到才对。
荻花儿抓着百里月歌的手:“总而言之,你不宜在此久留,你功夫很好,暂且找个地方躲避一下,我和崔大人先去拖住他们。”
按照之前百里雪歌的说法,东夷和晋,现在是焦灼阶段,临战时期,商户又是最容易受欺负敲诈讹钱的,要是被扣了一个跟东夷奸细来往的名头,少说要赔掉半个铺子给他们。荻花儿心里着急,脚步如飞往门口去,崔庚在后面拉都拉不住:“你慢点儿!”
来到铺子前厅,远远看见卓荣在和一位女将说些什么,那女将年龄不大,长发高束,饰着红翎。听到这边的动静抬头看过来,正对上崔庚,眸光一亮。
荻花儿上前喊道:“大哥!”卓荣回头来迎,却十分从容地同她介绍:“荻花儿,这位是莫如卿将军。将军,这是舍妹荻花儿。”
莫如卿只是匆匆点了点头,便越过她往后面的崔庚身边跑去,雀跃得好似一只鸟儿:“表哥!”
荻花儿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崔庚倒不显得十分意外,将人接在怀里拍了拍后背,莫如卿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表哥,我听说你去了定州,为何到了此处?”
崔庚道:“孟津君使我查的案子,左右无果,我想回云间再查查,路过此地的时候被一支军队拦路,便先落了脚,现在看来,原来是你领的兵。”
莫如卿点点头,四下看了看道:“表哥,这里人多眼杂,你去我那里吧。”
崔庚反手拉住她:“无妨,卓小姐是我的朋友,也是助手,一路上帮了我许多忙,还曾救过我的命,差事也是她与我一起办的,不必见外。”
莫如卿这才正眼看了荻花儿,上下打量了一遭,既然崔庚说她可信,那她便信了。
三人又在堂屋里关起门来,门外卓荣眉头紧锁,却也插不上话,只得跟伙计们去忙些别的,他原本天资不佳,全靠比常人数倍的努力,才能勉强揽下这些事,即便如此,也仍旧被几个资历老的掌柜看不起,几年下来,已有了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意思了。
堂屋里火炉冉冉,如卿将甲胄卸下,把桌上几个杯子摸了一遍,挑了温热的那杯一饮而尽,荻花儿只来得及说:“那是……”
如卿道:“什么?”
荻花儿:“……无妨。”那是我专饮的,凉得恰到好处不烫不冰的温茶水!
莫如卿放下杯子,开始说正事;“表哥,实不相瞒,我这次出城来,说是为了寻金鼎,实则是为了寻人。”
崔庚沉默了片刻,问道:“废帝,李成璋?”
莫如卿点点头:“正是。义父与我正式破城之前,那小皇帝便在一众亲兵的援助下逃了出来,美其名曰‘南巡’,可是谁不知道他是为了保命而逃走的。义父原定是在下月自立为王,但仍旧舍不得那一点骨肉之情,想要名正言顺地继位,表哥,这一点你应该也清楚。”
崔庚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莫如卿又道:“而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阻碍便是所谓的金浮图,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但是它是国之命脉,这一点毋庸置疑,先帝也曾经说过,若没有金浮图,便不能作为真正的晋王。”
“义父并不是存心要杀你,也并未真的将继位的希望全托付给你,故此才会让我南下来寻找李成璋,再逼问他金浮图的下落。表哥,你不如就此离开吧,回到东夷去待一段时日,待义父继位之后,我再想办法劝说他,留你在云间,任个小官,或是做些生意都可以。”
崔庚把玩了片刻手里的折扇,调整了一下坐姿:“如卿,抛去立场,我其实非常欣赏孟津君,且不论他卧薪尝胆奋发图强,便只说他的文韬武略,和行事作风,其实也是个难得的帝王之才,七年里他的兵马从起初遭受多方压制,再到后来的势如破竹,一呼百应,如今整个天下尽收囊中,他无需再做什么来证明自己是否正统,他只差一个仪式,便是大晋的新王。为何要囿于一个简单的象征呢?”
莫如卿眉头紧锁:“表哥想说什么?”
崔庚道:“你可知道,所谓金浮图究竟是什么吗?以孟津君对它执着的程度来看,它绝不仅仅是一个即位所需的礼器而已。”
莫如卿长叹一口气:“义父说得不错,表哥是这世上最能见细微之处的人。你说得对,金浮图,不止是一件礼器,它是一笔财富。”她又谨慎地看了一眼荻花儿,荻花儿噤若寒蝉,偷偷看向崔庚。
崔庚只点了点头,莫如卿便继续道:“我和义父初入云间城的时候,便去户部调查了国库,发现有一笔巨额的数目,全部是以黄金储存的,而这个款项的去处,便是用来督造金浮图。先帝并非极尽奢靡之人,我们猜测,金浮图实际上是储存这些黄金的幌子。除此以外,国库便只有一些极少的现银和粮食布匹等需要时常出入的东西。等于是少了一大笔国库的财产。如今东夷蓄势待发,假若义父继位之时,东夷来犯,大晋该用什么来购置军晌?到时候只能从民间强征,那便是民心尽失之时。”
这一点,崔庚和荻花儿他们是了解不到的,更无法想到这一点,先帝虽说手段狠辣,但也是个励精图治的帝王,绝不会做出因打造一个礼器而将国库掏空的事,如此想来,金浮图确实是伪装成了什么东西,作为一笔财富隐藏了起来,作为世代帝王的后盾。
“所以你此行是为了寻找李成璋?为何到了这附近,难道说?”
莫如卿点点头:“正是,有收到消息,有人曾在定州附近的村镇见过类似他和亲卫的踪迹,我一路追查到此,除去定州,青州,和边境太武关附近,几乎都已经是义父麾下驻扎,他断无可能逃去别的地方。”
她顿了片刻,又道:“再者,我知道表兄在定州,也是借机过来劝劝你,我会暗中遣人将你送走,义父的士兵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过多地阻拦你。中原的事再与你无关,这样不好吗?”
崔庚揉了揉头:“你们真以为我去东夷就天下太平了吗?我虽然有一半东夷的血脉,但是他们未必就能接纳我,如卿。”
莫如卿还不知道东夷王室派人刺杀他的事,但荻花儿却知道,一时间突然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特使大人有了一些同情。位高权重,却要带着脚镣来办事,看似衣食无忧,家境雄厚,却两边都有人嫌自己碍眼。
整个天下如此广袤,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居。
这样比起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虽然双亲早亡,但也是在养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有一双兄弟,有铺子的掌柜伙计玩闹,有矿上的师傅教授技艺。
如今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听说了生身父母的大义之举,回想起来其实一生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和孤苦。
而这个人呢,看着那么从容沉静,时刻都是带着款款微笑,跟所有人都能应对,好像没有什么烦恼一样。
但谁也不知道他从年幼的稚子时起,就每年都要在万家喜乐的烟火声中给自己的母亲烧一把纸钱。
想到这里,荻花儿望着崔庚的侧脸,竟看出了一丝疲惫之感,她摸了一个蜜饯果子,悄悄塞到他手心里。
崔庚握着手心的蜜饯,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之后,看了荻花儿一眼,后者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崔庚垂眸微微一笑,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
“如卿,你今日告诉我的事很有用,多谢。我自己心里也有了筹划,回东夷的事,暂且容后再议,总归孟津君给我的时间还有一个月,若是你能先一步找到李成璋,替我问出金浮图的下落,我便也没有了性命之忧。如此甚好,我们正好可以兵分两路,找不同的线索。”
莫如卿急道:“表兄,你一向懂得审时度势,为什么偏到这件事上,如此顽固不化。”
崔庚端了茶小啜一口,微凉下来的茶水十分清爽可口,让他心情愉悦不少:“或许我是死到临头想疯一疯,又或许是不想再低调地过着谁都不注意的日子。”
“不如就借此机会,真正做一些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