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教师办公室等了半个钟头,宁老师大概率是被教导主任狠狠训了,但最后并没有对我进行处罚。
宁老师有点难过,她的表情像一张蛛网,要倾力压到我脸上,缠得我动弹不得。
她喊我进了办公室,到她的工位上,桌面摊着注解课本,应该是在备课吧,她是个很认真的人,我有时候会害怕她这个负责任的态度,让我分不清是因为她的职业本能还是真的在关心我。
她皱着眉,始终不肯舒展,问我:“你抽了多久了?”
我撒了个谎:“早上出门的时候买的,看楼下有人在抽,第一次。”
她稍微安心了一点:“这次就算了,我跟教导主任说了……你情况特殊,那么大的事,有心结很正常,但是抽烟有害健康,你才多大,还在长身体呢,以后还是不要再抽了。”
我只是点头听她训诫,祈祷着能赶紧离开。
但是她只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犹豫着问我:“奚望,你要是觉得跟我说不放心,不然……找心理辅导老师聊一聊?她口风很严的,不会乱说的。”
她小心翼翼询问我的意见,又试图举起手发誓,像是要力证心理辅导老师的专业。
我想去笑一笑,一般来说笑容是最好的抚慰方式,但我实在笑不出来,耳内嗡嗡作响。
我摇摇头,甩开那些沉闷的噪音,回复她:“还是不要了,我……不太想说,其实试着抽了一下,很不习惯,我不喜欢,下次不会了。”
宁老师叹了口气:“烟这种东西有瘾,我就是怕你试着试着就离不开了,有些事情还是找人说一说比较好,憋在心里一辈子都散不出去,对脑子不好。”
她指了指脑袋,像是讲了一个冷笑话,我终于感觉到一丝轻松,稍稍松了口气,勉强冲她笑了一下:“我知道,就……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我现在没那个精力,对不起……”
宁老师摇了摇头,看着我,眼神温和:“奚望,你别这么想,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些都是私事,只是身为老师,还是希望你能对自己多负一点责任,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有些事可以等你长大了再去做,有些打算却是现在就要做的。”
我狠狠点头,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太温和的语气对我而言是一种纵容,让我差一点就要原谅了自己。
或许是我认错态度过于良好,宁老师没有纠缠,只是瞧了瞧烟盒,问我:“那这你还要不要?”
我赶紧摇头:“不要了。”
她点点头,欣慰地把那盒烟扔到了垃圾桶,然后冲我笑了笑:“好了没事,回去吧,赶紧回教室还能睡一会儿,下午还有课呢。”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身躯终于重新被大脑获得指挥权,得以沉重缓慢地返回教室。
等到我回到座位,立刻感受到一条人影闪到我身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但我一点儿也不想理她,于是选择枕着手臂趴下,转头面向跟她相反的方向。
她异常沉默,明明之前那么没有礼貌,还很无耻。
教室里没有几个人,分散着趴着度过这段午睡时光,读书是很令人疲惫的事情,自然也没人注意到我跟甘然之间微妙的对抗。
十月的风在南方还带着几分热气,消散不去的烦闷让我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
眼前是她乖巧天真的白皙脸庞,仔细看看,她长得实在漂亮,琥珀色的瞳仁映出我冷淡的表情。
她眨眨眼,并不说话,也没有半点要道歉的意思。
我有些恼怒,却尽量以平稳语调质问:“你就没想过我会被记过吗?”
她立答:“当时没想到。”
我被她一噎,她这么理直气壮,显得我好像很小题大做,最后也只是说:“我现在认识你了。”
她目色亮了亮:“嗯?认识到什么?”
我平静地给她下了定论:“你的名字叫无耻。”
她一下子笑了起来,又意识到现在是午睡时间,捂着嘴低低地笑了半天,然后认真地道:“我确实是个无耻之徒。”
她还挺有自知之明,这反而让我心里的不悦消散,像是我不该去责怪一个对自己有正确认知的人,我垂下眼帘:“算了,反正没有事。”
她反而兴奋起来:“你好厉害,你怎么说的?”
手指在桌面上轻划了划,我说:“没怎么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她皱起眉,让人有些不忍:“嘶,你举报我了?”
她还知道害怕?
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想吓一吓她:“对,老师说现在忙,等放学后找你,给你记大过。”
她的表情顿时拧成一股无法言喻的模样,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不知名的外力搅动,缠得人心里难受,我顿了顿,说:“骗你的,我没说。”
又懒懒补充了一句:“没必要说。”
甘然的表情却没有舒展,她的双眼静静盯住我,我只觉得背后似乎被一双沾满汗液的手慢慢摸上,黏腻而恐惧。
忍不住皱眉问她:“你干嘛?什么眼神?”
她即答:“仰望的眼神。”
“……神经。”
说完这句话,甘然的表情终于正常了,天台上那副乖巧而怪异的好学生模样与她重合,令我无端觉得自己与她有些相似。
莫名想要亲近。
却还是生硬地与她拉开距离:“真的你长着这张脸,不去摆摊骗人可惜了。”
她呵呵笑了两声,轻轻说了一句谢谢,然后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趴在课桌上,只剩下一颗黑褐色的后脑勺对着我。
真是个奇怪的人,莫名其妙。
我没有过多地指责甘然,大概因为我是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的人,但她一点儿也不愧疚,让我觉得很稀奇,又想到她推卸责任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这点疑惑瞬间消散。
她就是个无耻的人而已。
她应该是个坏人,但是我没有讨厌她,可能因为我也是个坏人,坏人总是很包庇坏人。
那个下午我没有再跟甘然说过一句话,大概我很贱吧,忍不住注意起她口中所谓的朋友,我的同桌——林又优。
她是县里某位领导的女儿,大方开朗,总是弯着眉眼,笑得没心没肺,跟我全然不一样。
在我跟林又优开口,说以后要是数学题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时,她的眼睛像是夏天夜空的群星闪烁,差点将我烧死在那个当下。
人很难不被这样的人吸引,也难怪甘然那种无耻的人也会成为她的朋友,林又优根本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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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时候我绕路去了离学校跟家很远的便利店,在售货员姐姐狐疑的眼神之中买了甘然口的里的万宝路冰蓝,还有一个蓝色的打火机。
我扯谎说是给妈妈买的,她想了想还是给了我,毕竟家长打发小孩去买烟酒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把那包烟藏在书包的内层,心里砰砰直跳,午休时答应宁老师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坏孩子,要被送去少管所狠狠训戒。
但是又莫名地兴奋,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青少年学坏真的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回到家里锁上门,打开浴室的灯后我脱去了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衣裤,然后从书包拿出那包烟和打火机。
我不希望自己的衣物沾染上任何的烟味。
在逼仄的浴室靠墙蹲下,墙壁上的金属架子上整齐摆放着洗漱用品,头顶昏黄的灯照在我身上,有些暖意,但墙壁的冰冷却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拆去包装,抽出一根烟,摸索到烟尾部分的爆珠,用牙齿咬开,轻轻吸了一口,薄荷味冲入鼻腔,莫名地有些兴奋。
甘然的话萦绕在耳边,我望着手中的打火机,犹豫着,却用力按下,窜起的火苗让我吓了一跳,蓝黄交织的火焰像是在我的心上燃烧,带着危险的死亡感。
人类跟动物的差别是从火焰开始的,我现在是人,还是动物呢?
烟丝被点燃,像是5mm的红炭,我深深吸了一口,还是薄荷冰凉感,没有任何熟悉的烟味,吐出的烟雾在我眼前,与冬日呵出的雾气一样,毫无差别。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难过被缓解的快感,甘然在骗我,抽烟也没有办法不难过。
砰砰砰!
有人在敲门,我一惊,手上的烟掉在了脚背上,烫得我立刻跳了起来。
虽然没有缓解我的难过,但是让我知道,被烟烫到实在是一件很痛的事情。
我把烟丢进马桶,按了按钮,让它顺着水流被冲下,然后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藏进卧室枕头下,飞快穿好衣服跑到玄关。
心惊胆战地打开门,看见一个很讨厌的人。
“呦,小狗!”
她带着鸭舌帽,宽松的连帽衫,一手插在口袋,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懒散地对我打招呼。
我压下心头的紧张感,问她:“你来干什么?”
她啧一声,拎起塑料袋往我怀里塞:“来看你死了没,我妈进医院了,没空管你,让我来照顾你。”
王朱,住在隔壁的高中生,跟我一届,但她读的是西高,也就是职业高中,她才是真的混混,虽然住校,但往往逃校翘课跟着一群社会人厮混。
我很不喜欢她,但我很羡慕她,因为她实在是自由。
她妈妈老朱,是个东北人,自由恋爱跟着老公来了彭县做生意,但那个男人好吃懒做,没多久傍上一个富婆跑了,她妈气不过,把那个男人暴打了一顿,又觉得回东北丢人,就留在了彭县,开始卖猪肉。
老朱长得人高马大,我只能看到她的胸,她女儿大朱也不例外,往我身前一站,比我高整整一个头,很有压迫感。
但并不是因为她比我高我才不喜欢她,而是因为她总是叫我小狗。
她说我站在我爸身边就像一条被打残了的狗。
于是我叫她大猪,但我不敢说,只能叫她大朱。
我还不敢忤逆她,她看我没动作,自顾自进了门把塑料袋往冰箱冷冻层一塞,问我:“吃饭没?”
我摇摇头,她又啧一声,揽过我把我往门外拖:“走,打游戏去,打完我请你吃饭。”
我看了一眼冰箱,皱眉从她的桎梏里逃开,试图拒绝她:“我还没做作业。”
她满不在乎:“急啥啊,反正晚上你有时间做,又没人催你了现在。”
我一怔,气氛一下尴尬起来,大朱愣了愣,摸了摸鸭舌帽,说:“对不住,我说话不过脑子,我老娘能少管我一天我就爽死了,私自带入你,对不起哈。”
我摇摇头:“我没生气,你说的是事实。”
大朱笑了笑,靠在门框上,歪着头问我:“走不走,我真请客,不骗你。”
我回望一眼空荡荡的出租屋,犹豫了两秒,答应了下来。
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凑到我身上闻了闻,说了一句让我极为紧张的话:“小狗,你身上还挺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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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