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男人又在打小孩。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呆呆地看着那扇从上方裂开一条缝到破败石灰墙的窗户,窗框四周贴着黄色的胶带,隔绝了一定的空气,厨房的窗户也被以同样的方式封上。
这样一来,大概无论妈妈做什么菜都不会再有气味飘到外面去。
屋子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即使家具老旧破裂,餐桌上还有妈妈养的水草。
那大概是水草吧,我也叫不出名字,但是放在装有水的玻璃瓶里,我就当它是水草吧。
没有人打扰的话,看起来其实还有点温馨,但大多数时候我没有精力去观察体会,也不知道妈妈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让一个常年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出租屋看起来像个家。
姑且就叫它是家吧,我也并不知道别人的家是什么样子。
厨房里水壶的呜呜声与电视机里太平的早间新闻夹杂在一起,像是给这间出租屋增添了几分人气,但都不是熟悉的声音。
电饭煲跳了一声,我收回目光,起身走向厨房,右手边的冰箱上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凌乱的字迹上写着:妈妈去上班了,早饭没来得及做,买了两个肉包,自己热一热,冰箱里还有个桃子,拿着路上吃,不要又晕车了。
那是三个月前的便利贴,我一直没有撕下,自欺欺人地觉得妈妈还住在这里,也有想过要收起来,但是不知道下次看见又是什么时候,于是一直保留。
我打开电饭煲,粥有点稀,水放太多了。
拿碗的时候看见厨具盒里的水果刀,忍不住手一抖,好在碗没有摔碎,我取了筷子,从冰箱里拿出昨天晚上买的榨菜,就这么随便对付了早餐。
其实可以去楼下不远的早餐店买,离公交站也很近,但我有点想念妈妈做做的早餐,大多数时候她会做了早饭跟我一起吃,那大概是一天里最为平和的时候,我贪恋跟她一起的宁静早晨。
她不在的时候,我连粥也煮不好。
班主任宁老师说我可以请假,但是我的成绩已经很差,再不去上学,肯定更加难以跟上进度,那已经是高二。
屋门一角是鞋柜,妈妈会把每个人的鞋都整齐收好,昨天下了雨,我的运动鞋沾了泥,在鞋柜下的地板上留了个泥脚印,我没心情去擦,但是又觉得妈妈在的话肯定会擦干净,所以打算放学回来的时候再拖一遍,家里太脏肯定不好的。
下楼的时候公交车快要到站,我等了几分钟,匆匆爬上投了币,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里很多叫苦连天的学生,还有一些去医院看病的老人。
我抱着书包,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彭县东西各有一所高中,东边是普高,西边是职高。
一般我们说自己在彭县东高,大人就会夸,东高好啊,以前还有出清华的,当然真实性不知,或许只是吹嘘,我也没有去关注过那些学长们被哪所大学录取。
我在高一的时候勉强进了东高的重点班,但高二已经被踢出了好学生位置,成绩一落千丈,被我爸打了一顿,骂我没用的畜生。
新学期开学已经一个月,教室在三楼,理科九班,班主任是高一的英语老师,我的英语一向很不好,选择题连蒙带猜,正确率百分之三十。
宁老师老是叹气,说又不是数学,怎么怎么教都不会,但好在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连蒙带猜,希望她不会注意到我吧。
但我知道那必然不可能。
上午第三节是英语课,下课之后她果然把我叫到了走廊,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垂着眼,不太敢看她,只是尽量以平稳的语调显示自己的正常:“还好,没什么事。”
宁老师三十多岁,半长卷发,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很温柔,可能英语老师都是长这样吧,当了班主任她的责任心好像又重了一点:“那就好,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班上没有人欺负你吧?”
校园霸凌吗?难得有老师这么直接地问。
我摇摇头,抬头尽力向她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刚分班,大部分都不认识,估计连我是谁都记不住。”
宁老师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心情好点的话还是可以交一点朋友的,同龄人有话说,你也不要老是想着那些事了,你年纪还小,你妈妈……”
她说到一半,有几个男生从走廊一头打闹着跑过来,她立刻严肃起来呵斥:“别在走廊上跑!听到没有!”
那几个男生吐吐舌,不好意思地放慢了脚步走过,等到转角又闹起来,半点不当回事。
宁老师皱着眉叹气,摇一摇头,大概是知道管不住这群青少年,但是当了班主任又很难不去管。
大概对我也是一样吧。
我站了一会儿,手心在校服口袋里有些发汗,顿了顿,说:“老师,没事的话我先回教室了,马上要打铃了。”
我制止她继续提及我妈妈的事情,她显然也不太好在嘈杂的走廊说,于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嗯嗯,你去上课吧,有事找老师,还是原来的办公室。”
我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谢谢,进入那片躁动嘈杂的室内,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普通班的大部分人没有什么上进心,学校的教育资源完全倾向于重点班,因此很难在课桌前找到原本属于这个位置的学生。
前后桌也不是认识的人,也省去了被询问的尴尬。
上午的课一结束,学生跟羊群一样冲出栅栏,奔向食堂,我并不觉得饿,尽管早上只喝了一些稀粥,但还是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回到教室,好抵挡下午的饥饿。
午睡的走读生一般都在教室里待着,但距离午睡铃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在教室里,太空旷了,也怕人少的时候会有人找我说话,所以上了天台。
学校天台被铁丝网围住,可能是怕想不开的学生跳下去,其实把门封了就好,但其实也会有老师想要一个清静的地方,因此一直没有做阻拦工作。
下过雨之后天台还有几滩积水,可见学校排水工程做的不怎么样,我上去之后关上了门,大部分来天台的都是不想被打扰的。
灰蒙蒙的云层下方,铁丝网前的女生听见门开合的声音,吓得一抖,连忙把手指夹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扔,然后狠狠一踩,转身跟我面面相觑。
她的校服敞开,露出里面的一件黑色衬衫,黑褐色的长发解开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有几缕飘进了她的嘴里,她看着我,目光先是惊慌,很快平静下来,用手拍了拍胸口:“吓死了我,我还以为老师来了。”
我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站在门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高中生在天台抽烟,很大可能要被记过处分。
她看了我一会儿,背在身后的手伸出,向我招了招。
我还是没有动,她有点急了,皱着眉喊我:“你过来。”
好没有礼貌,但是我还是往前了,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会告状的人,这样的话她以后可能会恨我吧。
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凑近微微弯了腰,低声问我:“你看到了吧?”
我盯着她脚下,装作不懂,反问她:“看到什么?“
她一下子急了,双手在胸前乱晃:“就是!就是那个啊!”
我叹了口气,想结束她的纠缠:“我不会说的。”
她一愣,眼神还是怀疑,我把头转开,面对着铁丝网的外围,下方是操场,人来人往:“我没必要说,我又不认识你。”
我在说谎,我认识她,转学生甘然,同班同学,月考班级第一,年级第十六,其实她应该去重点班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留在九班。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安心,我以为只要我承诺不说,我们就可以沉默度过这段午饭时间,但她显然不肯放过我,拍了拍我肩,迫使我转头看她。
她指着自己,一脸不敢置信:“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我们都同班一个月了啊,我都知道,你叫奚望,我朋友跟你同桌的。”
她一个转校生都有了朋友,我还认不全班里的同学,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吐槽,想了想,我严肃道:“我内向,不喜欢交朋友。”
她扑哧一笑:“真跟我朋友说的一样啊,你好高冷啊,她想找你说话都不敢,上次数学大题就你一个人做出来了,她问都不敢问,只好去找老师,你也知道那个数学老头很古板的,讲话总是“啧啧啧”个不停,她可害怕了。”
“哦,”我说,无视她的热情,“余老师教了很久,能力是有的。”
她皱一皱鼻子,像是开玩笑:“你也跟那个老古板一样了。”
我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她从校服口袋掏出一盒烟,熟练地点上,沉迷地抽了一口,很奇怪的是,并不难闻。
她大概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对我说:“万宝路冰蓝,没什么烟味,薄荷爆珠,你闻。”
她说着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半步,她一只手抓在铁丝网上,笑容肆意:“没有味道,对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偷偷在天台抽烟的学生,明明长着一副乖巧天真的模样,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学文的听话好孩子。
但是人大概就是无法以表象去判断的物种吧,她低头又抽了一口,对着铁丝网外围突出一口白色烟雾,很快消散在灰蒙天色下。
莫名有些忧郁。
她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其实抽烟没什么好处,但是好像这么吸一口就能安心了,不然好难过。”
我也好难过,不是因为她,大概是因为天气吧。
她没有再说话,等到抽完那根万宝路,她往脚下一扔,也不看,就继续掏了一根放在嘴边。
我忍不住皱眉:“抽这么多没事吗?”
她转眼看我,笑了笑:“你关心我啊?你不是不认识我吗?“
………
“我怕你被老师发现。”我说。
她摆摆手:“没事,也有老师在天台抽烟的,推给他们就好了。”
我再次感叹她的大胆,然而没等我感叹完,她突然抬手往我校服口袋一伸,还没反应,就看见门边教导主任一张死人脸快步走过来。
等我回过神,那位乖学生甘然已经往我身边移开半步,刚好把地上的烟头展露出来,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教导主任大步往我跟前走来,向我一伸手:“拿出来!”
他色厉内荏,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一时间没有反应,他就已经伸手掏我的口袋,转眼就掏出一个打火机,一包烟,甘然的万宝路冰蓝。
我转头看着甘然,最先惊叹的是她居然有这么敏捷的身手,耳听八方,眼光四路,佩服。
教导主任恨铁不成钢,斥问:“你什么年纪?!在学校抽烟,你哪个班的?!”
我看着甘然,一言不发,教导主任也跟着我看过去,声音放轻了一点:“你也跟着她抽?”
甘然使劲儿摇头:“没!我刚来不久!”
我再次佩服她说谎不打草稿。
教导主任大概率是被她的模样骗了,问:“你看到她抽烟没?”
甘然悄悄看了我一眼,立马移开低下了头,声音细得像蚊子:“……我刚来不久,什么也不知道,也没看到她有没有抽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