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尹府大门口,小免踌躇不安。
当终于看到策马而来的身影时,他激动地持伞跑进了风雨中。
“公子,您终于回来了!”他撑开伞上前,雨丝打在伞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府中近日可好?”尹煜宁翻身下马,径直入府,门口的侍卫见到他都俯首躬身抱拳行礼。
他离家多日,在晚香楼中突闻京中变故,连夜赶回府。
“今日午时宫中传话让您进宫,老爷看您还没回来,替您去了。”小免恭然应答,“回来之后,他一直在中堂等您。”
尹煜宁心头一凛,来不及换下被雨淋湿的衣裳,快步赶至中堂。
“父亲……”他轻唤了一声眼前双眉紧锁、焦躁踱步的男人。
“煜宁回来啦!”尹榕停下脚步,笑望着他。
“发生何事了?”尹煜宁定定看着他。
“怎么不换身衣裳,这么冷冰冰的贴在身上舒服吗?”尹榕见儿子全身湿漉漉的,眉头愈加紧锁,责备中夹杂着关切。
“我怕父亲等久了……”他挠挠头,目光沉沉,缓缓问道:“陛下召见父亲可是为了周梁之死?”
尹榕怔了怔,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已经知道了?”
“陛下如何说?”他知晓此事事关重大,若未处理妥当,这场阴谋的背后必会掀起巨大的风浪。
“周昭裴恳请陛下彻查周梁之死,陛下希望你来查。”
“陛下可有说如何查?”尹煜宁哑然失笑,早已猜到事情始末。
泰和帝近年来大改学制,早已惹得盛京城中的高门不悦,加之亲率大军外御沧岚失利,朝中本就没有多少可信之人倚靠。尹家是他的母族,尹煜宁又自小同他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自是深受他的信任。
“沧岚一战失利,以周梁畏罪之死告终,他不再追究。但解忧山庄之人告诉陛下,周梁死前曾去过李府,他的死恐与李家有关。陛下的意思是命你协助解忧山庄,暗中调查周李两家的关系,弄清楚周昭裴是否参与其中。”尹榕低叹了口气,道:“若周昭裴与李家有瓜葛,尹家只怕是……”
“知道了,父亲!”尹煜宁深知父亲将家族大业看得很重,见他神色紧绷,不免担忧,“夜凉风起,父亲还是早点去歇息吧!”
“你可是有对策了?”尹榕此时并不觉得疲惫,反倒想拖着他彻夜相商。
他闻言苦笑,父亲这人有时实在是执着得很。
“父亲,我今日赶了许多路,甚是劳累。咱们明日再议可好?”他俯身作揖,打算离开。
尹榕缄默不语,目光深邃直直望着他。
正待他转身时,身后的声音令他一惊,“天下兴衰,尹家有责……我老了,尹家往后的荣光要靠你了。”
他蓦然驻足,心中却翻腾似海。
借着微光,他转身缓缓看向父亲,他清瘦挺拔的身姿在烛光中渐渐显露出岁月的痕迹,他虽将家族命运视为己任,但他亦心系天下。
是啊!他,一直都是他心中的英雄,他亦不想让他的英雄失望!
“父亲,我说过我会竭尽全力便不会失言。”他微笑颔首,掷地有声,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候在门外的小免见到自家公子大步流星出来,忙上前将一件素色的披风披到他肩上。
“公子又惹老爷生气了?”他跟在尹煜宁身后,小心询问。
“没有。”尹煜宁黯然垂眸。
“那公子为何又说那话?”小免略一迟疑,低头喃喃道。
尹煜宁不觉失笑,他一贯追求自由,可繁重的家族大业落在他身上,让他无法喘息,连身边的侍从都能看出他眼中的反感,更何况是自己的父亲呢?
“小免还是第一次见公子穿一身黑,公子平日里不是最爱素雅的淡色吗?”小免见他并未开口,转而又问。
尹煜宁怔怔,眼底神色一闪而过,“出门在外,并未在意。”
哪里是并未在意,分明是怕父亲忧心,匆忙赶回,忘记而已。
“公子上次的伤好了吗?”多日未见,小免显得有些喋喋不休。
尹煜宁突然顿住脚步,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受伤的事情你没有跟别人说吧?”
“没……没有……”小免脱口道,“公子叮嘱过的事情,我一直守口如瓶。”
说完,他低下头,涨红了脸。
“很好!记住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老爷夫人也不行。”尹煜宁再次叮嘱道。
转瞬已至六月。
此刻天色微亮,还未到五更,周江便敲响了周昭裴的房门。
“将军!”
屋内发出簌簌声,随即烛火通明。
“进来吧!”
周江推开房门,二话不说跪倒在地,眼眶微红,“将军,义父的事情有消息了!”
“真的吗?”周昭裴蓦地起身走至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脱口问道。
周江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我与将军说过,当日在宫中与我跟义父交手之人是解忧山庄之人,义父的毒定是他所为!”
周昭裴背手而立,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望向远处。迟疑半晌,开口问道:“查清楚了吗?解忧山庄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怎会对义父用毒?”
周江直视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强压心中怒气道:“此人所用武艺出自解忧山庄,若非是他用毒,难不成义父还会自己服毒不成!”
周昭裴呆愣地站着,一言不发,只抬头仰望了一眼屋外昏暗的天空,此时晨光已渐渐攀上窗头。
“大哥……”周江迟疑片刻,低语唤到,欲言又止。
“若真如此,是该好好会会这解忧山庄了!”周昭裴冷冷开口,神色笃定。
“我替义父谢谢大哥!”周江忙又俯身拜倒,语声徒然拔高。
“你怎么又跪下了!义父也是我的义父,替他报仇血恨也是我的责任!”周昭裴上前一把将他拉起,微微叹息道:“只是,现如今若与解忧山庄为敌,就是与陛下为敌,边境战乱不止,国家也会陷入危机,当此关头,还是须以国家利益为重。”
周江气急,却无奈一笑,“那义父的仇呢?不报了吗?”
“我未说不报!只是在事情查清之前,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周昭裴背过身,不想与他争执。
周梁于他兄弟二人有养育和再造之恩,他怎会放过杀害他的凶手。
周江见他不再言语,心中凉意倍增,脸色苍白,转身慢慢离去。
周昭裴忍不住回头看他,当周江坚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他扶额长叹,只觉深深的无奈。
五更声起,他猛然惊醒,换上官服,匆匆入宫。
早朝之上,众目睽睽下,户部侍郎刘嗣文竟提及此事。
“陛下,臣近日听闻,周梁之死乃解忧山庄为其掩盖泄露沧岚战事机密所为,恳请陛下明察!”
刘嗣文是太师李经小女李妱妍之夫,是泰和帝开恩科考的第一位状元。
泰和帝闻言略有诧异,随即含笑沉吟,“哦?刘侍郎从何处听闻?解忧山庄又是如何插足沧岚战事的?”
“这……”刘嗣文抬眼望向李经,唇角绷紧,面露难色,“臣听守卫的将士说,当日周梁想要进宫,在宫墙边与人短暂交过手。此人内力深厚,所用之术能使飞叶如雪如花,细密如针,此等武艺天下人皆知,乃解忧山庄的‘千堆雪’,之后他便毒发身亡了,若非掩人耳目,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哪位将士说的,可将他传上殿来,朕要当面问问他!”泰和帝面不改色,目光中却掠过一抹寒意。
“禀陛下,是周梁养子周江所说!”李经微微抬眸,仿佛洞察一切。
听到“周江”二字,周昭裴大惊,顿觉周身冷意袭来,背后渗出一层薄薄细汗。
“周昭裴,可有此事!”泰和帝盛怒,大声喝道。
想起晨起时与周江争执的情形,加之方才李家的言论,他缓过神来,急忙回道:“陛下息怒!周江虽与臣提及过,但事关重大,臣不敢断言。”
他刚知晓此事,还未理出头绪,而李家却在此时能以此为由向陛下发难,看来这并非只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义父与周江悄然入宫,虽有错但也是因为担心臣,臣恳请陛下恕罪。”周昭裴低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认为,解忧山庄为江湖正派,与义父交手时并不知他身份,应该也不至于用毒。”
李经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犹疑。
“陛下,臣认为周将军所言在理。”尹煜宁徐徐步出,俯首说道。
泰和帝点点头。
退朝后,金殿之上独留周昭裴和尹煜宁,二人相持而立,目光相接时,不谋而合露出淡淡微笑。
“煜宁,你跟昭裴说说,这些时日你都查到了些什么。”大殿之上,泰和帝雍容一笑,拂袖缓缓步下玉阶。
“是,陛下。”尹煜宁抬眸看向周昭裴,轻咳一声道:“周将军,周梁大人的死或许跟李家有关。”
周昭裴一惊,心中瞬息万变却未显露在脸上。刚刚他虽对李经所言感到怀疑,但此刻尹煜宁的话却让他愕然。
“不知周将军可知周梁大人的父亲曾是李家的马夫?”尹煜宁神色平和淡然。
“未曾听义父提及。”周昭裴低垂眼眸,掩饰内心的窘迫,他的确不知这些过往。
“那将军可曾听周小将军跟你提及,周梁大人在进宫前曾去过李家?”尹煜宁继续问道。
“义父去过李家?为何周江从未跟我说起?”周昭裴脱口问道,“但这些跟我义父的死有何干系?”
“今日李家用周梁大人的死大做文章,公然之下既挑明了他是解忧山庄所杀,又以此离间你跟陛下之间的关系,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尹煜宁轻叹道,若是自己遭遇如是,他也很难分辨其中的是非曲折。
“我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但即便义父与李家有瓜葛,也说明不了什么吧?”周昭裴垂下眸子,凄然而笑,他深知尹李两家各为一派,当下他们任何一方的话都不可信。
尹煜宁暗暗叹息,周昭裴的话的确在理,若无法拿出证据来,确实无法让人信服。
“周将军,很多事情我尚未查证清楚,还不能跟你言说。但请你相信,解忧山庄、尹家乃至陛下,都不是杀害周梁大人的凶手。”他幽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人,“查清之后,我定还你一个真相!”
周昭裴看不透他幽深眼眸里藏有怎样的心思,不由侧过头,隐忍下心中的凄楚。
待到他怔怔离去,尹煜宁才敢松懈脸上神情,惴惴道:“陛下,李太师好计谋,不愧是在官海浮沉数十载也能独立于顶峰之人!他以周梁之死,公然在朝堂上逼迫周昭裴与他联盟,真的是绝妙的一步棋啊!”
“是啊!李家越来越狂妄自大。你方才为何不说风腾派的事情,或许周昭裴知道周梁、周江都跟风腾派有关,他就不会再猜忌解忧山庄了。”泰和帝皱眉问道。
“还未查明风腾派是否跟李家有关,臣不敢打草惊蛇!”尹煜宁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
“解忧公子可有消息了?”泰和帝低头沉吟道。
尹煜宁一怔,正欲开口,又听到泰和帝冷冷说道:“若真的查实风腾派与李家有关,朕这次绝不姑息!”
风腾派暗中勾结沧岚,危害国家稳固,致使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实属可恶至极。
“陛下,若风腾派与文宣王有关……”尹煜宁面色凝重,定定看着他。
“可是解忧公子与你说了什么?”泰和帝脸色渐渐惨淡,呆立片刻,冷哼一声,“若真是宣弟所为,朕也要为了天下百姓肃清风腾派余孽,保护我大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