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你要跟着未哥儿走,一定记得嘴甜点,做事麻利点。”穆林给孟鸷塞了一小袋巧克力,“你真真姐送的,我不爱吃,只留了几块当零嘴,剩下的你拿着路上吃。”
“姐……”
这边推辞的话还没说完,那边穆林直接打断了孟鸷,“哎,我听未哥儿说他今儿得回旧居收拾东西,你和他一块儿去,正好帮个忙。”
“旧居?什么旧居?”孟鸷一时有点没听懂。他已经忘记别人曾经告诉他的地方了。
“啊,我们南下前,他很少住这座老宅的,偶尔才回来一趟。都晏真真也都住自己家。只是现在为了工作交流方便,老宅空房多,这才住到一块儿。”穆林解释道,“他之前住的是个小房子,还是用他自己的钱租的。”
孟鸷问:“这么大的宅子没人住,他为什么又要找个小房子?”
“这你就要问他去了。”穆林只是笑了笑。
正当孟鸷转头正要离开,穆林又拉住了他:“你带回来的那两个人,以后跟着我们,你愿意的吧?”
“有什么不愿意的?”孟鸷觉得好笑,“我一男的,她们跟着我多不方便。对了,她们叫什么?从前没来得及问。”
“年长的叫曾慧,那个女孩是郭小梅。”一提起她们,穆林的眉目更显温和,“曾慧跟我一样大,郭小梅才十岁。她们都很聪明,以后能跟着干大事。”
……
“你也去?”未琛明放下手里的日历,抬头诧异地看向孟鸷。
他手里的日历……想必就是刚见面时提起的那本大日历吧。
“是啊,给你帮帮忙。”
未琛明笑了,“好,提前欢迎你。”
老宅的位置偏了些,附近多住老人,相比之下旧居更接近市中心,附近年轻人也更多。
购物中心人满为患,单车横行在路上,大街小巷不乏行色匆匆的身影。
孟鸷随着未琛明到了旧居前,他对着大门发愣。未琛明故意放满速度,看着孟鸷呆滞的表情,毫不避讳地发笑。
“这门咋开?”孟鸷拍了对方一下,目光不善。
未琛明笑了半天,“这样……”
这门由三道组成,最外面是个半身高的屏风,中间用木制栏杆拦住,最里面还有一道门。
“这是趟栊啊。”未琛明凑近推门,正巧贴在了孟鸷耳侧,缓缓发声,“‘趟’在广东话里就是滑动着推,‘栊’意思是木箱。第二道门就叫‘趟栊’,所以要滑着横推呀。”
“神奇的构造。”孟鸷评价道。
“是。”未琛明又揉了一把孟鸷的头发,“里面院子大,但我只租了北面一小间,其他都是房东家的。”
“你能不能别摸我头?”孟鸷不满地道。
像是没听见一样,未琛明大笑着向前走。他天生就具有独特的吸引力,认识他的人对他从来恨不起来,相反会不断被其引领。
风带动未琛明的头发,他忽然转过身,朝不远处的孟鸷招手,示意其赶上。
他的身上带着某种神秘的气息,正指引孟鸷不断靠近。
“这里一共三户人家,除了我以外,东边是房东,西边是周世昌和柳姐——你记得吧?小炒店老板和老板娘。南边还没人住呢,不过羊毛的朋友过些日子或许要来这边,他们想让我帮忙找个住处,我看这里就挺好。”
“杨哥的朋友?谁?”
“不清楚,听说也是要来参与合伙办公司做印刷的。”
孟鸷眨巴眨巴眼睛,“不带我去你那儿看看?”
“怎么会?这边。”
进了趟栊门,光铺落在小院儿里,像是在目光所及之处长满烂漫的花。从外面看,南西北三方向的屋子长得差不多,只是北边的更小一些,而东边明显要比别的房子高上几层,气势恢宏,甚至其一旁还开着侧门,上接阁楼,从阁楼上铺洒下来的枝叶,宛若一席绿色瀑布。
“这样的房子,我倒是头一回见。”孟鸷道。
“骑楼啊,这是骑楼。广州最漂亮的骑楼在西关,这是仿着造的。”未琛明手上开着门锁,头也不抬地说,“房东是客家人,本来要仿着他们那边的围龙屋造,但地皮少,市区建不起来,这才退而求其次造了骑楼样的。我看着还有点像北京四合院。”
“这窗子有点西式的味道,近来这种风格很火热啊。”
“可不是么。”未琛明朝孟鸷伸出手,“你看着脚下,这边有个高门槛。我之前和房东说了好多遍这门槛碍事,绊了大家好多次,但他觉得好看就不肯撤去。我算是不太明白了,这哪里好看了?”
再次着眼北屋,屋顶采用的是重檐四角攒尖顶,侧面摆了一排盆景。内门紧锁,屋子只有一层,外周墙壁的漆已经泛黄发黑,长年累积下来的雨痕固化其上,老旧是真的老旧了,也难见有人精细呵护。
孟鸷没接未琛明的手,直接进了内门。
“老宅住得不挺好?为什么一定要搬出来再租一个?”他问出了长久以来想要询问的问题。
“老宅当然好呀,”北屋前停了辆上锁的单车,未琛明将它移到边上,然后转头道,“但毕竟不是我的,是我爸妈的。”
“你要是想住,你爸妈肯定也不会拦着吧?”
“我妈不在了,我爸很久也难回家一趟,他当然不会管。”
说到这儿,未琛明忽然没了下文。孟鸷进了北屋,发现里面的陈设与外观大相径庭。
巴掌大的屋子被未琛明收拾得井然有序。一进门,抬头就能看到两盏雕着镂空荷花雕的吊灯,东面有扇百叶窗,窗前是写字桌,写满字的稿纸整顿整齐,放在打字机一边。写字桌旁靠墙角的位置竖着摆了书柜,最上面陈设的书大多和设计相关,偶尔掺杂几本诗词曲目。
“这是平时写字的地方,那边书柜上的书你想看就拿,走时说一声就好。”
窗边悬了一副小挂画,大约只有两个巴掌大小。西边是床铺和衣柜,柜前又摆了一个实木落地衣架,上面只挂了两件衣服。
“只这一张床,平时也是一个人住。”未琛明尴尬一笑。
南边是个长桌,像是个操作台,最里面放了六把大小样式不同的剪刀,边上放了两把服设人台,一把上已穿好一席钴蓝女式旗袍,上面绣的青花由暗纹与银线组成。
“你很早就开始做这些了?这是你自己做的?”虽说早就知道未琛明对服装设计感兴趣,但孟鸷还是很诧异。
“是,没毕业时闲了就去裁缝店当学徒,跟着学这些。那身旗袍还没做完,放在这儿有段时间。后来你们来了,我就去了老宅。”未琛明嘴角的笑容淡了一些,“这身或许能完工,下身恐怕就难见天日了。”
孟鸷懂未琛明的意思,他要把服设往后放一放,和大家伙一块儿做平面设计了。
“你要是真喜欢,为什么就一定要随众呢?我不懂设计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我至少知道每行每业都有不易。”孟鸷抚摸着旗袍,触感柔顺,衣领处的三朵青花大小不一,由上而下垂了下来,正好贴着盘扣,除此之外不见任何过度修饰,“困难是一定的,但至少它能让你快乐,它带给你的收获是富足的。”
内敛而不卑微,优雅而不轻佻。
尽管孟鸷说话时并没有看向未琛明,但后者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前者身上,“孟小鸟,我怎么感觉你变了一些呢?”
孟鸷放下衣服,“哪里变了?”
“说不清……像是说话的感觉变了。”还是说你本身就是这样?未琛明陷入了思考。
……你到底还有多少特点令人心向往之?
沉默许久,未琛明像是想到了什么,启声道,“租这间房子是为了出行方便,在大学时就在这里住,离裁缝店也近。况且是用自己的钱,我更安心些。平日这里不见人,房东在别的地方有房子,不常来,柳姐他们白天一早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门外熙熙攘攘,门内只有鸣蝉,这样的差异感很适合工作学习。”
孟鸷不太明白,又觉得有些明白。
也许这就是文人所追求的某种意境吧。
“挺漂亮的,布料也舒服。你要是拿出去卖,甭说别的,我姐肯定打心里喜欢。”孟鸷随口一说,“怎么不试试看呢?我还是希望你做下去,哪怕只是当休闲时的兴趣也好。”
“你收拾吧,我去门外等你,顺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他继续道,“来的时候看到一条小吃街,一会儿回来找你。”
在孟鸷离开不久后,未琛明收拾衣物,还有桌上的手稿,又将门外的盆栽搬进屋内,放在窗台边,放不下的就去东面房东住处,摆在朝阳的阁楼里,窗户半开,这样就算有大雨也不会打湿屋内。
而在全程动作里,他时不时游神,回想孟鸷的话。
很少有人来这里看他,即使来了,看到操作台,大多数情况下会说些“你有的是钱,就算砸了也有人给你兜底”“服设哪有前途呢?顶多开个裁缝店,或者去卖衣服嘛”“做什么都一样,赚钱就好了嘛,你现在干的平设不也挺好”这样的话。也正因此,他将这身旗袍锁在这里,也很少提起先前的想法。
和大家一起,终究是不会出差错的,就算错,风险也会降到最低。可一个人做事,他怕失败,怕输得体无完肤。
说到底,他的身上始终有一些难以抹去的懦弱感。像毒/品一样,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
别人都说他有钱,父母才华卓越、伉俪情深,他该享有无上的幸福。
母亲去世后,她生前物什悉数运回舅家,要么被父亲锁在某个只有他自己能进的房间。而父亲又怕睹物思人,于是远赴海外,年年道要归家,可三年五载的推脱才是常有的事。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琛明觉得未盛是不是在外面出了意外,可定期寄钱的事打消他的年头,或者是未盛又有了新的人,对不起母亲了,可三年五载后归家后第一件事是去母亲的墓地探望,待不了两天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就好像未盛和祈瑛的感情是真,但未琛明的到来只是意外中的意外。
所以母亲离开后,他比之前更加努力,对与他有关无关的人都同样施以最纯真的善意,将自己营造成完美的人,哪怕别人将他的好都当做理所应当他也觉得无所谓,只为让父亲因为他多留下来片刻就好。以至于到了现在,先前的行为已成了他如今的习惯,而父亲仍然没有丝毫动摇。
“未琛明,我等了你好久啊,你还没好吗?”门外传来一阵呼喊,打散了未琛明的想入非非,“门口有卖清补凉的,我还是头一回吃。老板人真好,买一送一。”
“这就来!”未琛明闻声冒出头,回道,手里提着东西往外走。
门槛果真太高,出来时差点又被绊倒。
“你着啥急?”
未琛明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只是当时行动越过了思考,他只好编了个非常不恰当的理由,“……怕你抢我的。”
“未琛明,我是这种人?”
“不好说……哎你打我做什么?洒了洒了,要洒了!”
末伏处暑前的时光短暂而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它的燥热中透着隐忍的意味。这时蔬果将要成熟,乞巧节将至,喜悦前的等待总是难熬。但等一切经过,回首之日,往往等待的时光才更令人珍视——这就是“期待”的意味。
去往海珠区的船迟迟未到,孟鸷坐在栏杆上,手里又端了份冰粉,他的胸前挂着未琛明给的照相机。未琛明双手交叉,身子背对着海,靠在栏杆前。
“哎未琛明,我想到一件事。你别动,就这个动作!”
孟鸷突然从栏杆上跳下来,喊道。
未琛明很奇怪他的手怎么做到这么稳,以至于冰粉没洒出半滴。
“咔擦咔擦”快门键响过几声,未琛明才反应过来对方干了什么。
“你……给我拍照?”
“你快看看怎么样!”
经过白天的摸索,孟鸷对相机的基本功能大概有了些了解。
未琛明凑过去看,相机里的他位于画面靠右位置,微微侧头看向别处,露出右边侧脸,稍眯起的双眼略显慵懒,一身淡蓝色短衬外套裹在白色背心外,短裤也是纯白。正巧有风经过,衬衫和发丝随风漂浮,身后两侧是庞大的停船,余晖只从中间向画面右下角射/入,恰好打在未琛明的右脸上,与左侧的暗淡形成鲜明对比。
“……你之前真的没接触过摄影么?”未琛明不禁问。
“没有啊。”孟鸷老实回答,“我看这照片还少点什么……未琛明,之前你给过我照相机的说明书,你还有关于摄影相关的书吗?”
“好像还有一本,但没怎么看过。不过我记得书名,等到了海珠区我们就去买。”未琛明寻思片刻,问了一个他想问很久的问题,“我看你学习能力挺强,也不是讨厌学习的人,怎么一早就不上学了呢?”
“哎——学校里的知识和这个,那还是有些区别的,当时确实学不会。”孟鸷打了个哈欠,“不过确实也有点别的原因。家里养个学生多费钱呢?我家两个儿子,万一以后都要结婚,又要花大把的钱,就算家里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耗啊,何况我家实际上也就一般。再说了,现在能上大学的有几个人呢?大家不都是上到初高中就去打拼了么?”
“你考虑还挺多。”
孟鸷耸肩,脸上云淡风轻,“学习的方式那么多,我现在不也是学习么?”
未琛明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其实孟鸷还是有些遗憾的。他年少时成绩并不好,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心思不在学校。
上学时,他经常听到父母因为几分钱争论不休,又因为供不起孟修源而说些丧气话。于是他在刚上中学时就在外打工,当时学校管得并不严格,他还经常逃学出来干活,赚的钱都给了弟弟去交学杂费。
后来东窗事发,父母发现这桩事,但却没加以干涉,直到孟鸷准备升学时才进行阻止——不过是阻止其升学。
所以他从小就理解长辈们之间好比个高下,喜欢将家里珍贵的东西拿到人前显摆,但实际上自己压根没钱;也明白有些事需要埋在大院里不能外传,就像一早辍学这些事,街坊邻居问起来只能说“我学习不好,在学校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出来”“早点出来也挺好,早点拿到钱啊”诸如此类的话语;更理解生活的不易,在外面自己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样才更能融入某个集体,才不会被别人关注并诋毁。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像提线木偶般遵守父母的暗示,听从他们的安排。
在外人面前他是个跳脱爱玩的人,只有门关起来才知道,他心底深处埋了一片不为人知的柔软的土壤,那里种着许久没有动静的种子。
“孟小鸟,在某些方面我觉得我们挺像。”
通过对方的眼眸,他们像是在审视过去的自己。
两个孤独而高傲的灵魂,他们是彼此情感的慰藉。
“可能吧。”
如今,那些种子似乎已然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