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犬之中 第22章 第22章 “你愿意吗”

“她们俩的卖身契我买下来了，宋姐会带着她们，魏建中也答应会提高分厂女工的待遇。”未琛明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公司能做大，我们能开办自己的工厂，她们可以来我们这儿。”

孟鸷清楚仅仅是这样，未琛明已经顶着巨大压力，于是他颔首道，“谢谢你，未琛明。”

倘若魏建中是个笑面虎，这件事他只会记到永久。

……

……

接下来的几天，未琛明穿梭在各种饭桌宴会上。刚开始孟鸷还能跟着喝几轮，偶尔帮着未琛明结识新朋友——他们现在急需人脉，什么人脉都需要。

后来孟鸷发现自己的记忆永远只能停留在饭局开始后的两轮，有时超常发挥能喝三轮酒，后面就迷迷糊糊不知所以，时常胆大妄为地趴在周围人身上称兄道弟。于是未琛明每次落座总要选择在孟鸷身边，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离开时变成了一人一猫，还是醉猫儿。

孟鸷觉得很丢人，索性不愿意跟着去了。

周世昌和柳一支的小吃摊。

“咋啦？你怕自己又睡了？”未琛明给孟鸷要了份肠粉，自己还是煲仔饭。

“怕啊，每次我都睡着，要么耍酒疯，”孟鸷道，“多丢人。”

未琛明无所谓地笑着，“有啥丢人的？我在你旁边坐着，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注意身体就行，别逞强。”

“……”孟鸷沉默下来，“未琛明，你是不是还把我当小孩呢？”

未琛明一愣，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的确是把孟鸷当亲弟弟看待，但又隐隐觉得不该是这样。

过了这一阵儿，未琛明开始驻守报社。

晚上，未琛明房间。

“我把我们之前的手稿交给报社，他们的美术编辑缺人手，我可以边帮忙边学习，那边有一些前辈。”未琛明递给孟鸷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粉红色的液体，“果酒，没度数。”

然后他又端来了个盘子，“椰奶糯米糕，做的时候还混了点乌龙茶。你尝尝。”

“你自己做的？”孟鸷诧异问。

“是啊。糯米粉里掺着椰奶、白砂糖、乌龙茶粉，太稀了就再加点淀粉，然后倒入玉米油，搅成糊状，放到小锅里炒成面饼，拿出来擀成皮，里面包好奶油、青提，最后再裹一层春卷。”

孟鸷一并尝了一口，果酒清凉爽口，伴着淡淡的荔枝香，糕点的甜里混着茶的略微苦感，他甚至还嗅到了鲜花的气息。

“摘了几片木槿花，揉碎了混进去，效果还行？”未琛明期待地看着孟鸷。

这是不同种香气混合而成的产物。孟鸷的心情逐渐变得和缓舒适，好像陷落在香氛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木槿花是什么样子的？”

“我摘的是小木槿，五瓣花瓣，淡粉色，中间部位是紫红色的。”未琛明回忆道，“黎一元家种了，回头我们可以去见一见。”

“听上去很温柔。”

“是呀，”未琛明轻轻抓了抓孟鸷的碎发，“它的花语也很温柔。希望我们可以珍惜身边人、身边事，抓住生活中的幸福。”

孟鸷静静地喝，静静地听。

“阿妈道，记得饮多啖汤呀。”未琛明学了一句老广的话，即使并不标准，“靓汤配花香嘅。”

未琛明的眉毛浓密，眉眼间距近，眼角上扬，鼻梁高耸，面部立体，力量感十足，不必涂抹什么就可体会到他的浓颜之美，而他的神情温和，像冬日里的暖阳。每当孟鸷凑近看，总会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段时间正好有一批人访问广州美术学院，要举办讲座，抽空我得去听听。”

“广州美术学院？它有什么特别的吗？”

“78年第一批香港设计师来广访问，来的就是这里，他们当时用幻灯片展示现代设计作品，算是对广州设计行当的第一次冲击。算一算，已经过去十年了。”

孟鸷点头，不小心瞥到未琛明床头杂乱堆叠的书，有《设计与文化导论》《现代设计史》，还有一系列他从没有听过的名词。但在这堆书籍中间夹杂着一个灰色牛皮封的笔记本。

“那是我的手札，里面有一些摘录的诗集，还有我自己写的。”未琛明顺着孟鸷眼神去看，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内心，“我已经写满了，有一些还是比较有意思的。送给你，无聊时读着玩。”

孟鸷正要打开，却被未琛明一把盖住，“哎，给我点面子，你一个人的时候再读。黑色钢笔笔迹是摘录，铅笔是自己写的。”

“你也会害羞呢？”孟鸷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未琛明。

对方的耳垂上覆上淡粉色的红晕，但本人犹豫许久才开口讲话。

“这几天在报社干活，给报纸画插图。我发现如今的平面设计还是千篇一律，没什么特色。我想我们乘着新机遇的浪潮了。”

说这句话的未琛明语调轻快，除了跃跃欲试，还有藏匿不住的莫大的野心。

“电脑——你知道电脑吧？”未琛明话锋一转，问。

“那是干什么的？”

“一个大箱子，就像电视机那样，我听说现在美/国的电脑技术非常发达，那里的人都用电脑来设计，设计出来的东西更为精致，而且非常迅速。到时候设计师就可以全身心挖掘灵感，不必浪费太多时间在无用的手头功夫上。只不过搞来一台电脑就很费劲，更别说要开公司了，那用的只会更多。”未琛明叹气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只能用传统方式设计印刷，这对手头的技术要求就很高了。”

“你已经很好了，报社不是找你画插画么？”

“如今也就只能画画这个了……啊，对，给你看这个。”

未琛明站了起来，从房间书柜最里面抽出了一张广告纸。

上面画着一个穿条纹裙的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小箱子模样的物品。

“这画的是……照相机？”孟鸷认了出来，“以前林姐和杨哥拍结婚照时我跟着帮忙，看到了这个。这个好贵的吧，一般人家里都没有。这个和设计有什么关系吗？”

未琛明点头，“上个世纪开始，海外有人用照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当设计蓝本，制作出木刻版画，它更为精细。”

随即，他又翻了翻书柜，拿出几张陈旧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大照片拍的是人骑马奔跑，并且是连续照片。

“这是出乎意料的事情，摄影制版技术有前所未有的特殊韵味，这绝对是一大轰动。”他接着说。

孟鸷接过那一叠照片，其中大量是某些摄影制版作品的复刻。这类作品笔法精细，相比原相片，线条感更鲜明，同时又兼备写实感。

“我想，学会这个，你也不必雇那么多人干活儿了。”孟鸷像开玩笑一样道，“长远来看，其实还是省钱了的。”

“最重要的是，摄影价格低廉，速度快，只是现在国内技术很不完善，我们还有很大发展空间。”未琛明无奈地说。

“为什么你不去国外学习一阵儿呢？”孟鸷疑惑地问，“照这样看，明明国外发展更快一点，你抱好技术后再回来。”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未琛明颔首许久，终于抬眸，“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资金，没有足够的人力。所以我们想与印刷厂、出版社建立联系，获得支持，但这些日子穿梭在饭桌前后，没有人愿意涉那个险。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人老了，他们摸爬滚打半辈子，已躺在了舒适区，又为什么要冒险尝试这些飘渺的东西？他们在等待，等待这些东西自己爬进面前的锅里。只有年轻人可以冒这个险，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本就该去尝试，探索自己的世界。”

未琛明笃定地道：“我们需要发展，只有起步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新生，才能赢得投资。同时最近我也在募集年轻设计师共赴海外，我们会将那些技术系统地带回来。总是依靠前辈、等待前辈，最终我们只能步其后尘，拿不出自己的东西，把握不住机遇。”

“我们必须尽快，赶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

孟鸷听呆了，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话题，他顿时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白活了，心中忽地燃起一团经久不息的火焰，灼热的火舌昭示着滚烫的年华。

他看着未琛明的脸庞，那是多么红润而充满希望。

“……我能不能做点什么？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他主动开口道，“我也不想总站在你们身后，只做一个跑车拉货的人。”

……

……

“你把这个给我，不怕我玩坏了吗？不怕我玩两天就扔了？”孟鸷把玩着手里的“黑箱”，笑着望着未琛明。

未琛明没有看向孟鸷，只是道：“这是我爸朋友的照相机，他将它放置在老宅好多年了，说过我可以随意使用。它的配置并不高端，适合入门。”

其实孟鸷并不是真的怕自己将照相机损坏，而是他没自信自己能学好。

“你对它感兴趣吗？”未琛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问。

“这么多的案例里，我对这个东西最好奇。”孟鸷实话实说，“我看过了你给我的文件，看到那个叫……叫什么兰登的人，他做了一系列相同风格的摄影作品，主体全是抽象图案。他真的很厉害。我还看到有人用纺织的衣服、琴弦进行创作，真的很有趣。”

未琛明点评道：“前面那个是阿尔文兰登，他创造的万花筒的确是摄影界的一处辉煌。”

“你还没完全回答我的问题？”孟鸷仰着头。在那一刻，他的生命变得鲜活，他好像忽然有那么一些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从你对它产生兴趣那一刹那，你就已经与它产生联结，”未琛明的手情不自禁抚上了孟鸷的侧脸，“为什么不让这种联结更深一些呢？只要你愿意，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此时未琛明有一种冲动，也或许只是错觉，他总觉得孟鸷不该是如今这样。

冥冥之中，他认为孟鸷有无限潜能。

二人同时笑了，孟鸷抚上未琛明的手背。

他想如未琛明那样做点发光发亮的事，而不是蜷缩在家乡的那个大院里，听从父母的安排按部就班上岗就职、娶妻生子，过一辈子平凡的生活。他也想不一样一些，至少年轻时就应该这样。

“两天后我准备去海珠区，美术学院就在那里，还有一个入厂学习的活动，大概半个月时光。”未琛明挑眉，向孟鸷发出邀请，“你愿意吗？”

“事到如今，”孟鸷故意拉长声音，“你觉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