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犬之中 第15章 第15章 海上

“姐，你身子还好么？”早餐时，孟鸷问。

平日林姐杨哥起得早，孟鸷很少和他们一起吃早饭，而今日要事在身，他也把自己从睡梦里硬拉了出来。

“前些日子难受得紧，真真每天给我熬紫米燕麦粥和玉米汁。这段时间她从家里拿来燕窝和阿胶，真是有心了。”穆林给自己倒了杯梨花茶，细细品味起来。

仔细瞧，穆林仪态端庄，身材姣好。从前操劳没空整理自己，容颜被污尘掩去三分，可剩下的七分也胜过俗人。近来又得了空，前些日子跟着真姐学了妆，此时再看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到底是一副国泰民安、大气自然的东方质感。一向寡言冷淡的杨无复时不时伫足在她身侧，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情感。

回过神，孟鸷不动声色地完成最后的夹菜动作，随即将筷子放在了一边。这会儿他才听出穆林话里避重就轻的意思。

“姐，你……”

孟鸷正欲再说些什么，难得沉默半晌的宋华蓁自然地打断了他的话：“哎呀，林林姐一会儿跟我去走街串巷，你们大男人们吃完了就把碗刷了，尤其是你都晏，听着没有？”

“嗻，遵命。”都晏微微颔首，演了一出主子奴才的好戏码，随后扬起勾人的如桃花拂水般的双眸，霎那间的迷离和波动，让孟鸷梦回花满华苑的那一晚。

舞厅里，人群中，高台上，璀璨之下。

可这分明是青天白日，不见夜里的朦胧梦幻，又是常家小院，并非盈盈笑动笼香靥的烟尘之地，他都晏的举手投足却都透着引人入胜的气息。

都晏是孟鸷活了这么些年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人之一。另一位就是穆林姐，不过他们是不同的美。

“我要是个女儿家，我也喜欢这尊佛。”孟鸷偷偷在心里想着。

“你吃好了？”未琛明的声音打断了孟鸷的臆想。

孟鸷这才回过神，忐忑不安地瞄了未琛明一眼，在心里打鼓似的——难道是我刚刚的眼神太明显了？

“呃、嗯。”

“走吧，刷碗。等会儿跟我出去一趟，晚上吃饭的时候再回来和他们一起。”

水声哗然不止，孟鸷心里一直回想都晏刚刚那个眼神——他究竟是怎么做到风流而不露骨的？是因为他天生一道桃花眼么？还是光影的问题？

“你这碗冲了多少遍了？再冲手都要皱了。”未琛明接过孟鸷手里的东西，故作凶狠地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一直走神，你想什么呢？”

“在想晏哥。”孟鸷缓过来神，毫不避讳地道，“我好像明白真姐为啥喜欢他了，长得真是漂亮。”

“你看人就看脸呢？不过他长得确实好，我见过他小时候照片，像个瓷娃娃。”未琛明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倒是收不住了，眼里一直含笑，嘴角再也下不来。

“晏哥小时候这么有趣呢？”孟鸷怀疑地问。

“我不是笑他，在笑你。”

“笑我？我又怎么？”

“我以为你不会说出来。你刚刚眼神属实直率。”

“你看出来了？！”孟鸷震惊地望着未琛明，“完了，真姐要把我煮了下锅。”

“那你错怪了，她心眼大，看不见你。”未琛明又笑了，“谁会注意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呢？”

“你瞎说什么……”孟鸷白了他一眼，脸上泛起淡红涟漪，遂慌不择路逃出厨房。

而他这看似随意的一眼，恰恰撞进了未琛明的眼睛里。

明月悬海，澈浪滔天。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直到孟鸷出了门，未琛明还没从这股劲儿里抽身。“水润”“干净”和“单纯”，可几个平平无奇的词又怎能形容那人的眼睛。

客观来讲，要说艳丽，孟鸷不胜宋华蓁，要说秀美，他也不敌穆林。可未琛明也不知怎的，心里突突地跳动，沉默下来。

“我这是干什么？”未琛明摸了摸额头，此时他的后脖颈也笼罩着一层红雾，“得什么病了……”

“你干啥呢？猫在这儿，准备吓我呢？”都晏见厨房门开着，看也没看就来送碗，迎面撞上未琛明，顿时眼冒金星。

“自己没看路！”未琛明顿然火气冲天，冒失地夺门而出，出了后又拐回来喊道，“刷碗！”

厨房里只留下都晏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把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暗忖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又怎么了？

我只是想来送个碗，顺道倒杯水喝。

……

“你带我去哪？”

未琛明骑着单车，后面载着孟鸷。风声习习，孟鸷受着凉风，有种自得徜徉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来广州前自己载着孟修源的事。有段时间没和家里人联系，也不知家里情况如何，修源那小子学习怎么样了。

回去后就写信。孟鸷这般想着。

“你这骑多久了？还没到？”见上个问句没人回答，孟鸷又戳了戳未琛明。

“到了。”

眼前是波澜不惊的海，孟鸷眼里全是深邃的蓝，水波上停着白帆。

“你这……咱们要坐船？”

“带你去越秀那边儿。”

未琛明抚上围栏，冲着码头喊了一声：“哎——黎大伟！”

“混仔！叫谁大伟呢？”

粗犷豪迈的声音顿时从附近传来。

循着声音，孟鸷看清有架小船从不远处赶来。穿上下来一对男女，男的大花衬衫敞开领子，下边不修边幅地套了个黑裤衩，脸上还带着黑墨镜，女的穿的是碎花连衣裙，肩上垮了个红皮小包，脚上却蹬了一双镶花凉拖。他俩并排往这儿来，孟鸷觉得全广州的花展都没他俩来得直观和惊艳。

“居然是你？我还以为是都晏那厮！”被唤作“黎大伟”的人惊讶道，“你居然跟他学坏！”

“不叫你这个，叫哪个？梁朝伟么？”未琛明半开玩笑道。

“嗐，我要是梁朝伟就好的啦！他不刚得的奖么？我老婆爱看那剧，叫什么——”

“人民英雄啦！”女人将包摔在男人身上。

看他们打闹，未琛明趁机向孟鸷介绍起来：“这个黎大伟，原名黎英伟，你喊他啥都行，没比你我大多少。旁边的是他老婆，叫霍鸿梅，‘鸿雁’的‘鸿’，‘梅花’的‘梅’，这个你得叫‘梅姐’。他们是广州本地的，是黎一元爸妈。”

“喔。”孟鸷平静道。

只是第一次见面，孟鸷就已感受到他们与自己的不同。一口纯正的广普，在孟鸷意想不到的地方音调上扬，有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这位是？”一番打情骂俏后，黎英伟注意到了孟鸷，“你把谁家孩子拐跑了？”

“啊！我知道！”霍鸿梅拍手叫道，“我听元元说，你家来了个漂亮哥哥呀，原来是这个！我知道，这是穆林的弟弟，对吧？”

“梅姐，你这消息过于灵通了。谁跟元妞讲的，小鱼吧？她嘴把不住门，啥都往外说。”

霍鸿梅笑个不停，连说话都是抽空来的：“你别怪那孩子，她和元元玩得好，你是知道的。前几天学校管道炸了，她们休假。晚上‘小禾’跑咯，两个女孩从萝岗大街这边一路追到那边，真没想到‘小禾’这么能跑！也是那会儿她们边跑边聊的吧？回来元元就跟我讲‘漂亮哥哥’咯。”

“小禾是祺晓雨家养的狗，祺晓雨跟黎一元是同学。我记得她家好像还有只猫，叫……呃，叫什么来着？”未琛明见孟鸷似乎没听明白，耐心解释，“‘青团’是吧？”

“错啦错啦，‘青团’是我们家的，小鱼家的是‘雨蝶’。”霍鸿梅又笑，“你这话叫小鱼听见，她又要跟你翻脸了！”

“我错了！”未琛明赶忙求饶，“她是真泼皮，休假那天还坑了孟鸷凉粉吃——啊，他叫孟鸷，‘鸷鸟’的‘鸷’。”

“孟鸷……”霍鸿梅寻思着，眼睛却始终望着孟鸷，“这是个好名呀！鸷鸟高飞，有前途！这孩子模样干净，一看就是好孩子！”

“谢谢梅姐。”孟鸷羞涩一笑，挠了挠头。

“你们这是去哪里啊？捎你们一程？正好现在不忙。”黎英伟指指身后的小船，道。

“哎，正要说呢，弟弟想去越秀，昨天缠着我一宿没睡，哭的稀里哗啦，好不叫人心疼！这不，今儿刚吃过早晨饭我就拉着他来麻烦哥哥姐姐了。”未琛明装模作样道。

一口大锅扣在孟鸷头上，他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震惊地望着未琛明，但究竟还是没敢吱一个字。

未琛明朝他眨了眨眼睛。

“哎呀！都哭了？我说这眼睛肿泡呢？船上正好放了消暑的凉水袋，一会你拿着敷一敷，啊。”霍鸿梅心疼地揉了揉孟鸷的脸，转头就对黎英伟喊道，“大伟，你去开船！”

“哎！这就去！”

船行得稳健，如履平地，孟鸷又有种不真实地感觉。

未琛明和霍鸿梅唠着家常，孟鸷在旁边听，听一会儿就走了神。

四周有鸟叫声，或者翅膀扑棱的声音，偶尔会有水花溅起又落下的声音。阳光已然高升，平铺在整个水域，照耀到每一只越出水面的鱼的鱼鳞，反射的光映在孟鸷眼底，好不绝美如画。

待到下了船，告别这对夫妻，脚踩在实地上，孟鸷才终于有了真实的质感。

“第一次坐船？”

“对。”

“感觉怎样？”

“大伟哥技术好，我没觉得多颠簸。”孟鸷放下眼前的水袋，这是下船时霍鸿梅硬塞给他的。

虽然孟鸷不知道霍鸿梅怎么就看出他的眼睛肿了，他也没干什么呀，但水袋确实好用，放在眼下凉凉的，很舒服。

“那是。他们家往上数三代都在和海打交道，要么就是和鱼过日子，只怕做梦枕边都睡着鱼头人。”未琛明掩了一下肆虐的阳光，眯着眼目送船只远去。

“……你这样说不怕梅姐打你么？”孟鸷对这段描述感到极其无语。

“他们听不见。好孩子，你别告状。”未琛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然而然地牵起孟鸷的手，拉他下码头，“像黎大伟和梅姐这样的，以海为生，海就是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