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贞要去参加太医院医女遴选之事在夏家引起了轩然大波,夏神医老两口更是从岐黄村里赶来询问自家孙女意欲何为。
“爷爷,奶奶,孙女别无他意,只是身为医者,总要想往那高峰攀一攀。我听闻太医院里有许多皇家珍藏的医学典籍,更有医术精湛的太医、医官,定能让孙女的医术更上一层楼,这就是我想要参加太医院医女遴选的原因。”
夏言贞自是熟悉太医院对于天下医者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因此他的这番话自然没有引起家人的怀疑,但同样也没有得到认同。
“贞贞,你自幼在我们身边长大,最远也就是这两年来了镇子里,你知道京城有多远吗?光你路上就得花上三四个月,到了之后人生地不熟,有谁可以接洽你?你又有什么门路能获得参加遴选的资格呢?爷爷奶奶怕你吃亏怕你吃苦啊!”
夏神医句句肺腑,奶奶也在一旁泪眼朦胧,自己身边养大的孩子,又有谁忍心她一个人跑那么远呢?
夏言贞心里明白爷爷奶奶的担心,若她真能做到无牵无挂,必定愿意在老两口身边敬孝。
可偏偏她身负血海深仇,如今她已然能看见为家人沉冤昭雪的希望,又怎能不拼尽全力试一试呢?
夏言贞起身来到爷爷奶奶面前,砰一声跪在地上,向二老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抬起一张认真且倔强的脸,说道:“孙女是爷爷奶奶一手养大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可孙女也有自己的抱负。我真心喜欢研习医术,既然我知道有那么一条能够完成我悬壶济世之心愿的路,为何我不能去闯荡一番呢?”
“可逆如今已经十六了,还没有说亲,你去了太医院参加遴选,若是有幸成了宫中医女还好,若是没有成,回来之后也要二十岁了,你还如何觅得如意郎君啊?”
奶奶拉着夏言贞的手,言语间十分着急。
“找不到就不嫁人,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你简直疯魔了!”
夏神医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老两口这般年纪自然很难接受自家小辈说出不嫁人这种话。
远志一直在旁边捏着拳头,他是支持夏言贞的,若非他知道自己能力平平,必然也要去京城太医院遴选试上一试。
夏言贞虽然年纪小,但天赋卓绝,短短几年时间自己的医术早已经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她有这个能耐,为什么不能去争取一个机会呢?
远志看着夏言贞倔强的模样,似乎也受到了鼓舞。
他起身跟着跪在少女身旁,对夏神医老两口说道:“师傅、师娘,我一定会在两年之内把珍源堂开到京城去,也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为贞贞做些事,保证不让她在京城受欺负。”
“远志,你不帮着劝劝她还跟着她胡闹?”夏神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听话的徒弟今日也和自己对着干了。
“徒儿并非胡闹。徒儿早就把贞贞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妹妹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且并非歧途,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如今贞贞所求正是‘有方’,我做哥哥的,自然要解决她的后顾之忧,要照顾您二老,也要为成为她的依仗。”
“好,好。如今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不管你们,我不管你们了!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夏神医说完便回到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奶奶也摇了摇头,推门走进去。
夏言贞和远志相视一笑,他们自是明白,夏神医有这样的表现,说明心里已经是松动了,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贞贞你放心,我刚刚所做出的承诺绝不会食言的。”远志安慰道。
“远志哥的好意我心里感激,可你与蕙兰刚成亲,这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怎好劳烦你拖家带口呢?”
“其实,这事还是蕙兰跟我提起的。她说你在医术上颇有天赋,在这镇子里只会埋没你的才能。这世道女子艰难,我作为你的兄长,自是要好好护着你的。且蕙兰也想着把生意做到京城去,她和庄夫人都已经开始谋划了,我虽然医术不及你,做生意不及蕙兰,可我好歹是个男子,唯一的用处便在明面里护着你们了。”
夏言贞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从前的她只把研习医术当成爱好,平日里除了读些医书和病案,其他的时间也与京城里那些贵女没什么区别,赏花游湖攀比些时兴首饰和衣裳。
唯一有些忧虑的便是得等着程越之考取功名之后才能和她完婚,她没心没肺活了十九年,一朝突遇变故,人被逼着一夜长大。
后来她命丧荒野,又续了命在别人的身上活了下来,如今是她自己身上带着夏家血债。
她舍不得让夏神医夫妇、远志夫妇以及庄柳心他们沾染上自己的因果,因此早已经做好以命相搏孑然一身的准备。
可当远志认认真真地告诉自己,他和蕙兰会跟到京城护着她,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感动,更有久违的踏实。
从前她靠着要找到母亲和大嫂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好好活下去。
今日她才明白,过去支撑着她的是她对家人期盼,而今天支撑她走下去的是家人对她的爱。
尽管远志知道夏言贞是个爱哭的,可每次见到她流眼泪还是会跟小时候一样慌张。
他挠挠头,一脸无措地说:“好端端你哭什么呀?快别哭了,跟大花猫似的挺难看的。”
“你才跟大花猫似的,你才难看呢!”夏言贞破涕为笑,竟然一不小心喷出了一个鼻涕泡泡。
这下自己再也哭不成了,脸上挂着眼泪哈哈大笑,远志也努力憋着笑意,最终忍不住放声大笑。
兄妹二人在屋里笑成一团,里屋的夏神医和夏奶奶也跟着浅浅地笑了。
转眼便到了庄柳心成亲的日子,夏言贞作为闺中密友与蕙兰一道去给她添妆送嫁。
夏言贞是未出阁的女子,故而只穿了一身清爽亮丽的鹅黄色窄袖长褙子,里头是月白色云纹抹胸和花草纹样坠珠三裥裙。
头上戴了个简单的白角团冠,簪子上镶了一颗珍珠,那是夏言贞最拿得出手的簪子了,为了今儿喜庆的场合,她又再发冠上攒了几朵花,既俏皮可人又不会喧宾夺主。
蕙兰是已经成婚的妇人,便穿了大袖长裙戴了假髻,整个人看起来端庄又不失风韵。
二人到了庄柳心的闺房时,喜娘正在为她戴新嫁娘头冠。
那是一顶云月纹样的镂金花冠,庄家虽然不缺钱,但毕竟是商贾之家,不敢用太过于贵重的金冠或者凤冠,怕失了礼数得罪了当官的。
但这花冠的造价也能看出来是极高的,庄家对庄柳心的爱尽数体现在了这里。
“慧兰姐姐、贞贞,你们来啦!”庄柳心在镜子里看见二人朦胧的身影,转过头与她们打招呼。
为她梳妆的婢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道:“哎哟我的小姐,你可慢些,这花钿差点就歪了!”
蕙兰见状打趣道:“你呀,都要做新妇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也就胡二郎能由着你的性子。”
“那当然,他看我哪哪儿都是好的。你们瞧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跟仙女娘娘似的,就是怕......”
见夏言贞一副担忧地模样,庄柳心有些不明就里,问:“怕什么?可是有哪里不妥吗?”
“就是怕这绛纱盖头遮不住仙女娘娘的美,给胡二郎看迷瞪了,连宴席都不愿意去,只愿在新房守着你了。”
夏言贞说完和蕙兰一起笑了起来,庄柳心羞得满脸通红,让原本就画着飞霞妆的脸庞更加娇艳迷人。
“蕙兰姐姐,你管管你这个小姑子,她还没嫁人呢就天天说些浑话,小心没人敢娶她。”
今儿是庄柳心大喜的日子,开玩笑也得有个度,夏言贞赶忙笑着告罪,这才把美艳的新嫁娘哄好。
“喏,这是我花了两个月时间给你特别制的鹅梨帐中香,祝你和胡二郎的日子蜜里调油。”
蕙兰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庄柳心的贴身婢女。
庄柳心一眼便看出那盒子价值不菲,只怕是要花上逸香斋大半年的收入,感激道:“这盒子可是螺钿的呢,慧兰姐姐真是破费了!”
“你我情同姐妹,且庄夫人也与我有恩,你我不必说这些。”
“贞贞呢?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庄柳心故意叉着腰娇嗔道。
“我可是带了顶顶难得的好东西,喏,给你。”
夏言贞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庄柳心接过仔细把玩。
这玉瓶只有手掌大,触手便生出凉意,晶莹剔透犹如寒冰一般,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庄大小姐也没认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寒玉瓶,远志哥成婚前我回了一趟岐黄村,在山里偶然得了一块玉石,我就想着去金石坊打个玉如意到时候给你添妆,那金石坊的老板告诉我这是难得一见的寒玉,我便改了主意,打了小玉瓶,里面放了我特制的养颜玉露丸送给你。”
庄柳心对这个礼物喜欢的紧,一来寒玉着实稀奇,二来她爱美,得了这养颜玉露丸十分受用。
这养颜玉露丸是过去她父亲特地为母亲所研制的,可以说是夏家的独门秘药,除了母亲之外也只有宫里的娘娘们用过,故而她不敢在珍源堂售卖这个药丸,如今她真心与庄柳心交好,才把这秘药赠予她。
三人说话间一个圆脸婢女匆匆跑来,笑着说道:“姑爷来了姑爷来了!大公子和二公子还有表少爷他们正在门口堵着呢!”
庄柳心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庄大公子已成婚,如今跟着庄老爷后面打点家里生意。
弟弟也就是那婢女口中的二公子,名为庄允良,年方十七,打小就是这镇上有名的神童,听闻今年春闱时已经中了举,是个才情兼备的好少年。
庄柳心一听弟弟在门口,急急忙忙招呼着那婢女:“哎呀,二郎读书可读不过良哥儿,你快让他给姐夫放放水。”
蕙兰见她那副着急的样子只觉得可爱,忙开口安慰:“哎呀,你就别担心了,二公子是个有分寸的。”
庄府门口,庄家的男子把胡二郎和与他一起接亲的男子们围了起来,先说了些吉祥话,而后便开始出各种题目考起新郎官来了。
胡二郎虽然也是个读书人,可他如今已经二十岁还未参加科考,而对面的庄允良比自己小三岁已是个举人,这其中差距之明显,三轮下来已经让胡二郎额角冒汗。
庄允良见胡二郎虽然磕磕绊绊但好歹是完成了前几轮的考问,于是笑着说:“新郎官好才学,那我来请教新郎官最后一个问题。刘勰所说文章情采之‘言隐荣华’该作何解?”
前面譬如作诗夸一夸新娘子或者对几个对子已经让胡二郎有些头疼了,庄允良这关于如何做文章的题目一出,胡二郎脸上的笑意都有点僵硬了。
他知道庄允良这道题不难,也知道他有在众人面前让自己展示一下才华的意思,但他读书有些笨,确实答不上来。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跟在一旁观礼的程庭之站了出来:“本官来帮帮新郎官吧!这段日子承蒙胡大人关照,我也该回报回报胡大人不是?”
众人见是京城来的钦差,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胡二郎面露感激之情,赶紧道谢。
程庭之摆摆手,对这庄允良说道:“作文章,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1”
既是朝廷钦差又学富五车,庄允良自然不会再多为难新郎官,他先是滴水不漏地恭维了程庭之一番,而后对这陈二郎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姐夫,请!”
有了庄允良的这一声姐夫,陈二郎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正了正帽冠,大步流星地往内院走去。
“来了来了!”
在内院门口放风的女眷们远远看见新郎官带着人过来,忙往回跑,被这气氛一调动,夏言贞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她过去虽然也参加过别人家的喜宴,但也只是去女眷席间吃吃喝喝,为人送嫁这是头一回。
蕙兰见她有些呆愣愣的模样,忙拉着她的手把她一起拽到门口去,很快便见到了新郎官一行人。
“要想接到新娘子,得再过我们这一关!新郎官你可得备好红包啊!”蕙兰这么多年的生意没白做,当即便把场面调动了起来。
夏言贞跟着也放松不少,脸上满是笑意,她既新奇又打心眼儿里为庄柳心感到开心。
庄允良本没打算来凑热闹,但架不住朋友们要一起拉着他来看,想着一会儿是大哥把姐姐背出去,也就慢悠悠跟着过来看看。
内院门口挤满了人,有男有女,人头攒动。
他只一眼便看见了一个清丽娇美的女子,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两边的酒窝里许是装满了蜜酒,越看越觉得心里甘甜。
旁边的高个子妇人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她只是笑,偶尔附和两句,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人心旷神怡。
庄允良想,自己可能真的醉了。
他忘了时间,也忘了礼节,就这么如痴如醉地看着,直到旁边的人戳了戳他。
“允良兄,发什么呆呢?你姐姐和姐夫都去前面敬茶了,我们也早些去席上吧!”
他猛然回过神,内院门口哪儿还有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埋头苦读,未曾想过男女之事,也未曾动过心,他总觉得男子建功立业才是天下顶顶重要的事。
可今日这惊鸿一瞥,他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自己成亲时,她的兄弟亲友会如此刁难他吗?
他被自己如此孟浪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往外走去。
夏言贞当然不知道有人心里在想着她,她此刻与蕙兰一起坐在园子里,等着宴席地开始。
可谁知就在这时出了事,一个衣着鲜亮的小童突然倒在了地上,撞到了一旁端着茶水的婢女。
哗啦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婢女刚准备扶起小童,只见那小童已经口吐涎沫,双目上视,四肢抽搐,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2
婢女惊叫一声连连后退,随之而来的是那小童的母亲,她嘴里哭喊着“儿啊!”,便扑倒在地。
“快!去前院找老爷,再去叫人找大夫!”县令夫人连忙喊道。
“小夏神医不是在呢?快让小夏神医来看看!”
人群中有人看见在角落里的夏言贞,大声呼喊她。
夏言贞与蕙兰坐在最角落,本没有在一道那边的骚动,直到有人高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她才知道这女宾席出了事。
1.出自《文心雕龙》刘勰,情采第三十一。段落原文如下: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2.此处描述为癫痫,内容参考《千金方》卷五 少小婴孺方
文章中关于女子服饰的描写与服饰礼仪均参考宋制,参考来源为《我在宋朝穿什么》陆蕾 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咔嚓!男二闪亮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