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意解封,万物伊始,春风拂人面。
翠绿沿路而生,依水傍人,一派生机,好不盎然。
离开湖边,往里走,开阔平地上长着一棵棵高树,交错而立,树荫下置放了围树椅,供行人歇息。
我坐在凳上,跷着二郎腿,静静凝视眼前两位已年过半百却玩心仍旧的女性。
“停。”
大姨依声停下,维持姿势不变,任杜女士挑她错处——我惯爱喊我妈杜女士。
“手不是这样放的,往上一点,对。”
大姨依言调整,未曾分辩。站立不动是门技术,何况大姨年纪大了,映在地面的身影不禁微微摇晃。
杜女士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还大声嚷嚷:“不要动!”
在杜女士绕至大姨身后之时,大姨不满地撇了撇嘴,我面朝大姨而坐,自然没有错过,为了不让杜女士察觉,我只能低头,捂住嘴,无声偷笑。
杜女士不明所以,看向我,“你抽什么风?”
“咳,没什么。”
“你今天干啥来了?”
“领了个人,想给你见见。”
杜女士动作一顿,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哦,人呢?”
按亮手机屏幕,我看了一眼时间,说:“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人就来了。
我起身上前,牵住女友的手,走到杜女士与大姨面前,给双方介绍各自的身份,三言两语,介绍完毕,现场随即安静下来。
虽说事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因着中学时期那一巴掌,我心中仍是没底,握着女友的手稍稍用力。大姨也拉着杜女士的小臂,似随时准备着拦人。
出人意料,杜女士只白了我一眼,“干嘛呢你们,一个个这么紧张,整得我像是个喜欢棒打鸳鸯的大恶人。不就是谈恋爱嘛,谈呗,终归是你的日子,想怎么过,又轮不到我多嘴。“
”可你以前......“
“那能一样吗,你当年几岁,现在几岁?但有一点,别告诉亲戚们。”
我沉默听着,没应声。
杜女士何其懂我,一眼看出我的介怀,“我是怕他们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你,你要是不怕,尽管说去。”
我怔忡须臾,笑了起来,打趣道:“我当然不怕,要论吵架,谁能说得过你。”
“嘿,小兔崽子,敢调侃你老娘?皮痒了是吧。”
玩笑话说了不少,但细数过往,杜女士打我,仅有一次而已。
女友与我对视,一同吃吃笑出声。
杜女士作出嫌弃状,“行啦行啦,知道你俩感情好了,别在我跟前瞎晃悠,该干嘛干嘛去,我和你大姨还要跳舞呢。”
“好。”
我挽着女友,朝公园大门走去,过桥时,不小心被湖面粼粼的波光晃花了眼,转头揉眼睛的瞬间,余光扫见杜女士还在絮絮叨叨,离得太远,我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想也知道,还是为了大姨舞蹈姿势不准确的事。
杜女士总爱耍这样的小把戏,或是趁大姨不在家,或是躲在房间里,悄悄加练,到了大姨面前,便夸耀自己天赋卓绝,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以此嘲笑大姨太笨。
大姨也不恼,嘴边噙着笑意,温柔且宠溺地望着杜女士。
女友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也瞧见了,笑着对我说:“你妈和你大姨感情真好。”
我笑而不语。当然好,怎么能不好呢,甚至好得过了头。
2.
杜女士打过我一回,为我早恋的事。
“杜竹溪,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心思不放在学习上,竟然跑去谈对象,你才多大,啊?”
“你当年结婚不也才十八吗,我现在十六,怎么就不能谈恋爱了?”
“你……那你和一女的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这不是学你么。”我挑衅似的,目光在杜女士和大姨之间来回巡睃,耐人寻味。
杜女士哑然。大姨垂头,不声不响。
我轻哼一声,唇边挂起讥讽的笑。
杜女士勃然大怒,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我脸上,留下五道红印。
我捂着脸颊,径自转身回房。
桌面的家庭合照被狠狠摔至地面,裂成无数块。
我踩着玻璃碎,碾了一脚,大步踏进房间。
姥姥尾随在后,跨过碎片,向我走来。
我扭着头,望向窗外,眼角凝泪,倔强地不肯让它滑下。
耳边传来姥姥轻轻的叹息。
“竹子,别怪你妈,她心里苦。”
“那我呢?我心里不苦吗?”
自小就有人说我和杜女士长得像,性格也相似。我遗传了杜女士昳丽的容貌,也继承了她那过于分明的爱恨。
我恨她让我生于残缺的家庭,令我沦为同龄人间的笑柄,更恨她竟对大姨存有非比寻常的心思。
恨得毫无道理可言。
姥姥笑了笑,“你还小,哪里知道女人的命有多苦。”
小孩从不喜欢别人说自己见识浅薄,我不悦地瘪了瘪嘴。
与我恋爱的女生迅速转学,八卦日日新,关于我的传闻很快销声匿迹。
我做这事不过是为了气一下杜女士,目的已达到,后来便恢复了从前的三好学生模样,一心只向学业。
时间如流水,万事皆可被消磨。争吵这一页从此翻了过去。
有一天,姥姥起夜,摔了一跤,几日过后,与世长辞了。
我随亲人回老家办丧礼,同杜女士当年送太姥姥走的流程一般无二。
下山途中,杜女士和大姨落在队伍末尾,手拉着手,回头望了少顷。
我走在队伍的倒数第二个位置,离她们很近,突然听到杜女士叹了一句:“原来送自己的亲人走是这种感受。”
我心中不解,但因我与杜女士的关系依旧僵持,不曾多问。
山路本是羊肠小道,近些年经过修整,成了水泥马路,人们不需要再扶着林木行走,但深山风景,秀丽如故。
登高望远,分外清晰,我一眼瞧见老家宅子。
屋后种了大片竹子,郁郁青青,竹林往下,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
身后大姨向杜女士一一介绍老家风景的言语悉数入我耳中,蓦然明悟,我名叫竹溪的缘由。
3.
通常小孩的姓名都承载着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或祝愿,可杜女士着实没什么文化。
“妈,老师说每个人的名都有它的含义,我叫竹溪,竹溪有什么含义?”
杜女士难得扭捏半晌,眼神不自觉瞟向大姨,说:“哦,因为你妈我喜欢有竹子有溪流的地方。”
我歪歪头,不解,但杜女士显然不想多说。小孩心性简单,很容易就被杜女士哄着转移了话题。
儿时的我傻气得很,分不出好赖话,有什么听不懂的,都往家里带,让杜女士给我解释明白。
“妈,他们都说我是你和野男人生的,说我是野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还说,你这样做在古代是要被浸猪笼的,浸猪笼又是什么?”
杜女士铁青着脸,我的手被捏得生疼,“是哪个兔崽子跟你讲的混账话?”
我被杜女士吓着了,窝进大姨怀里,不敢吭声。
大姨抱我下楼,让我在超市门口坐着吃碎碎冰,而后又上楼。
楼上起了一阵谩骂声,她们压着声音,我听不清说了什么。
但自此之后,我不敢再胡乱把话往家里带了,即便要说,也是问大姨。大姨脾气好,从不骂我。
杜女士日日都要守着超市,走不开,总是大姨陪我出去玩,相处时间长了,感情自然也深许多。有一段时间,我粘大姨多过粘杜女士。
后来生变,是一息之间的事。
我放学回家,瞅见杜女士和大姨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杜女士调笑大姨:“瘦了又怎样,还不是得和我一起过,我告诉你,男人都不靠谱。”眉眼间的得意毫不遮掩。
大姨待杜女士素来宽容,并不计较杜女士的挤兑,只是笑笑,手上动作不停,翻炒,颠勺,调味,装盘。杜女士站在一旁,笑意吟吟。
我在别人家里,见过这般情景,同学们的父母,若是恩爱和睦的,皆是如此。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想要破坏这种无隙可乘的氛围。
书包坠落,在地面发出啪的一声。
“竹子,回来啦。”
杜女士向我走来,我坐到她腿上。大姨忙着端菜,摆碗筷。
我暂时成功了。
此后,我再也没和大姨去过公园,也再也没和大姨一起踢过毽子。
4.
公园还是这个公园,人也还是这些人。有些东西,亘古不变。
杜女士瞧我还没出去,喊道:“今晚记得回来吃饭,你俩一起。”
“知道了。”我笑着回答。
是夜,我与女友同行,想要进厨房帮忙,却被杜女士赶出来。
“别进来捣乱!你和女朋友坐那儿聊聊天,饭很快就好。”
我和女友只好乖乖坐在饭桌边,看杜女士和大姨发挥。
大姨掌勺,杜女士打下手,言笑晏晏,氛围一如当年。而今,再也不会有书包掉落。
她们不能在世俗之中相爱,但至少,可以在世俗之中相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