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离开没多久,林芸忽然昏倒,当场不省人事。导游和一个游客一起帮忙将她送去医院,之后通过她背包里携带的通讯簿,找到她写在首页的紧急联系人,联系到姜琳,再通过姜琳直接汇款,由导游暂时替她待在林芸身边代为照顾,陪她做完全套检查、做了所有该做的应急救治之后,导游特地留下等待姜琳赶来接手。
姜琳乘坐当夜飞机,凌晨三点多赶到医院,跟特地留下等她的当地导游做了交接,给了个大红包以示感谢后,林芸的身边才算有了能替她在她清醒之前为她的事情负责的人,陪着她。
“你醒啦?”
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眼一闭再一睁的,仿佛跳过了时间,直接就到了醒来的这一刻。然后,就发现自己不是在沙滩那儿,而是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现在也不是正午时分,而是深夜?就连姜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种种的物理事实都在告诉林芸,时间过了很久。——那么,她就只可能是昏迷了,才能让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变得合理。
“我怎么了?医生怎么说?”其实大概也猜到了应该是身体还有其他的问题,只是一直没有再做更仔细的全身检查——直到这会儿,林芸才想着,也该让她知道了。只是没想过,姜琳会比自己更早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
多少让林芸感到命运的不可测——连身体的生死预兆,都未必是本人第一个知道。这样的活着,还真是荒诞。
姜琳点了头,以为林芸早已知晓自己的情况,“你已经确诊患癌,还有心肌炎,不过好在救治及时,配合治疗应该能控制。”
“如果最低限度地配合,比如不化疗,不做手术,只是吃药,调整生活习惯的,能够坚持多久?”林芸用商量生活琐事的口吻,向姜琳追问她多半已经向医生询问过并且医生已经给出的建议。
“你不打算治疗?”姜琳没太感到意外,但还是有些触动。没想到,林芸是真的无所谓,而不仅仅只是口头说说。
林芸长叹口气。很无奈地娓娓说道:
“我跟你说过我的家庭。打从一开始,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消耗。很累,很挣扎,充满了无处可以宣泄的,是被社会强行压制着、只能由我自己承受着、不允许我报复也不让我报复的——愤怒。
不仅如此,我还要接受施暴者可以好好的不必付代价地活在我的身边的现实。并且,我还要尽义务去赡养他,忍受他的骚扰。他来骚扰我,我还无处可以寻援,无法真正有效地阻止他,以对等程度的惩罚去提高他一再侵犯我边界而必须偿付的代价成本。——没有。从来没有。
这个社会反而会对受害者进行道德绑架,为施暴者解套他的行为责任——无论是长年的施暴,还是施暴者人到晚年仍然对子女的持续骚扰——承受后果、代价的,始终是受害者,而不是施害者。——这是何等的特权。也是我最憎恶这个世界的地方。
我累了。早就累了。累得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写点真实的,还说你触碰了‘会煽动暴力’‘可能挑衅到公序良俗’之类,以此为由要求你改,不然就不予发表,甚至还警告说会依规报警处理……
一边无视你遭受的、经历的、承受的,一边还要阻止你可能的行为报复,让你的报复成本远大过你的忍受成本。同时,始终没有追究增加施暴者的犯罪成本。并且还要捂住你的嘴,阻止你将真相告诉给更多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和你一样的受害者知道,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们是被这样伤害着。这个社会,害怕你们知道彼此,害怕你们真正团结起来。
谁是既得利益者,已经很清楚了——他们是一个群体。是以群体的方式来打散我们,然后再以群体的力量压制我们。几千年来,一直如此。那我们呢?
有习惯到麻木的;有意识到却被重重阻拦发不出声的,或是被层层削弱了你的声音可能扩散到的范围的;也有从始至终连意识到都不曾有过,只是待在已经将那些不合理变作理所当然的观念环境中,一日一日地过着——除非这么过会更加被剥削,更加痛苦,她们才会被迫做出反应,做出改变。——有一种原型叫‘父亲的女儿’,说得就是这种依附于父权受益的女性,只要不触及到她们自身利益、甚至是安危,她们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一直被物化,反而还会一辈子积极拥护、维护着她们的‘所有者’的利益。
那你觉得,我属于哪一种呢?你又属于哪一种呢?我们身边的更多人——包括‘他们’——又是属于哪一种呢?
最终受益的是哪个群体?代为偿付代价的又是哪个群体?理所当然吗?前提是什么?
我累了。知道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荒诞,虚无。可是身体还是有感觉的,还是会像个牢笼一样困束住我的灵魂。让我很累。”
说到这儿,林芸戛然而止。
随后回想起姜琳说自己还有心肌炎症状……如果可以,她希望是心脏病发作死掉。这样,死得快,也能少些痛苦。——可是,上天真有怜悯之心吗?如果有,那她的这一生又算什么?
林芸沉浸在自己的无望空洞之中,连姜琳伸来暖和她冰冷手指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
“爸妈,叔叔阿姨,这次把你们叫到一起,不是为了一起吃顿饭,而是为了趁这个机会一次把话跟你们说清楚:我理解你们之间的交情,也支持你们维护好这样的关系一辈子。但是,你们不能,也不应该以牺牲我们子女的终生幸福来维系你们的关系。”
原本笑盈盈的两家长辈,霎时脸色都变得不好了。谁也没想到,许久不见的记忆中一向让他们十分满意的青年才俊,竟然会这么突兀地一回来就想要拒婚,还是以这么不礼貌的方式让两家都不好收场。尤其是让刘芳的父母感到好像是自己硬要把女儿嫁到他们家一样。明明两家实力相当,林云却让他们感到受了侮辱。
“闭嘴!快跟叔叔阿姨道歉!你这些年跑得那么远,究竟都跟什么人厮混?学了这一身的坏毛病?我看,你那工作室也该关了。让你出去本就是让你去历练,既然已经证明了你有这个能力,就回来吧。我也能放心把公司交给你。”向来温和看不出喜怒的林父,少见的当场发怒。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也足够震慑住在场的人。同时,也为刘家挽回了些颜面。
“叔叔阿姨,对不起。”但随后,林云又不甘心地补了一句,“不过,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真的只是把刘芳当妹妹看。从来没想过要跟她交往,更不会跟她结婚。”
啪——
林父用力拍了桌子。林云闭了嘴。包间内一下安静下来。
“我先走了。”
林云想了想,接下来他也没机会再多说什么,而他此趟想要传达的重点也说明白了,那就走吧。继续待下去,大家都不好受,只会让情况更糟。
打定主意,林云起身来,径自离开。
林父气得(看上去更像是故意装着非常生气)抬手指着林云,颤抖得一晃一晃的,嘴里咬牙,“他,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母赶紧双手搭上林父抬起的胳膊,将它摁下,然后转脸朝身边的刘母和她身边的刘父连连道歉,“对不起啊,是我们儿子不对,我替他向你们道歉。你们放心,我们回去一定会叫他去向你们好好地赔礼道歉。这婚事,我们说了算。芳芳这个儿媳妇,我们很喜欢。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对芳芳好的。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儿的委屈。”
勉强,算是安抚了刘家父母,刘芳则被身边刘父在桌底下用手摁住,阻止她真实脾气在当场发作。继续忍着在林家长辈面前,装着温顺地低头凄笑。委屈至极。
*
回去后,林父把林云单独叫到书房谈话。
一开口,林父就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在那边干了什么。那女人根本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对人家死缠滥打?你这么做,不仅伤害到刘芳,也会伤害到那个女人。”
林云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爸,你查我?你竟然查我?!你想干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父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抬手拍了下林云的肩,顺势搭在他肩上,低声提醒道:“你长大了,该扛起你的责任了。”
“爸?”林云想要自欺,但是预感骗不了人。他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的父亲也会有这一面。但是,能做到如今这样的事业,会有这一面,也是情理之中。逻辑上,并不会有太多意外。不如说,这边的环境,只会让这一面更少被束缚,且有更多的资源能帮他们规避、转移了这样做的相应风险……
林父嘴角微勾,但脸色严肃,眼神冷厉,只给林云下了最后通牒:“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去收拾你的工作室。然后回来。也收下心。否则,那个女人如果受到了什么伤害,都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