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见李允依旧神色恹恹,问她一句,她便也只回一句。吴氏在心中叹息一声,她晓得李允心中憋闷,可她心里又何尝好受?
她瞧向李穆,不知荣贵妃与他说了什么,他笑得甚是畅快,吴氏更觉不悦。她收回目光,看着案上的吃食,轻轻拍了拍李允的脊背,哄着她吃了些菜肉糜垫腹。
李穆身子抱恙,不可饮酒。许是因先前服下丹药的缘故,此时,他的脸上多了些血色,不像平时那般煞白。
他看着荣贵妃,亲昵地用胡须蹭了蹭荣贵妃的手,余光扫过堂下众人,又抬头看向李允那方,只见李允乖巧地由着吴氏喂食。
他看着李允那稚嫩的小脸,心中忽有千头万绪奔涌而出,竟是鼻子一酸,险些就红了眼眶。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将一腔柔情又重新藏下。
李穆认为自己并非怯懦之人,即便在继位之前经历了那么多的刀光剑影,他也从未恐惧过,更无半分退意,只认为这一切皆是上天和先祖对他意志的考验。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也不需向任何人解释,只一心恪守祖宗规训治理江山。
但在他即位之后,身体便是一日不如一日,而子嗣接连夭折,让他终是生出了恐惧与不安。元宗将权力交予他手,为的就是延续李氏江山,若是这份延续断于他手,他便是死了,也难以心安,更无颜面见祖宗。
而李允就是天降的祥瑞,将他所有的恐惧与不安打破。
李穆望向堂内酬光交错的众官员,不易察觉地沉了眉梢。如今,便是到了要为李允扫除障碍的时候了。
朝堂看似和睦,实则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方氏和卢恩死法蹊跷,可若真要详细调查,在没有摸清到底是哪方势力所为之前,必不能大张旗鼓。除去明着调查此案的官员外,他也已是下了密诏,令大理丞暗中调查此事,又令右金吾卫暗中监察,以防他人从中作乱。
李穆轻轻拍了拍荣贵妃的手背,荣贵妃便转过头来瞧他,他展露笑意,也不和荣贵妃言语,只唤冯益过来将他搀起。
堂内众官见他起身,皆是放下手中的酒杯,止住话语抬头相望。
李穆缓缓走到李允身前,伸手将她牵起。
李允怔了一下,忙咽下口中肉糜,任由李穆领她走到台阶中央。她见堂下众人的目光皆是汇聚在她这处,一时间心神难宁。她牙齿紧咬,把藏在袖中的小手贴近腿上,用力掐起一丝肉来,集中精力鼓起全部勇气,接下众人目光。
李穆揽过李允,缓缓与众臣道:“吾自即位以来,依祖宗训诫而治江山,未曾敢有一日懈怠之意。如今,吾得上天庇佑,寻回吾儿,实乃国之大幸。”
说到此处,李穆转身朝荣贵妃伸出手去,荣贵妃便也起身走到李穆身前,牵住了他。李穆笑了几声,又道:“吾朝后位空置,但,允儿不可一日无母,吾意已决,将允儿记在贵妃名下抚养。今后,还望贵妃好生对待允儿,多予教诲。”
堂下众官安静了一瞬,才皆忙跪拜在地,各种祝贺表言纷纷而出,一时间都乱作一团,让人分辨不清到底说的是甚。
吴氏听李穆说完,脸色陡变。她先前就想到,李穆定是会将李允记在荣贵妃名下,可即使是想到,到此关头她却难以接受。
李穆和李甫皆为吴氏所生,兄弟二人自小友爱,却因元宗弃长立幼一事反目。荣贵妃原是李甫的宠妃,却不知何时开始与李穆暗通款曲。
李甫要杀李穆一事,是荣贵妃遣人通报给元宗的。元宗知晓此事后,便派兵围府。荣贵妃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李穆送出李甫府邸,从而保住了性命。李甫自知大势已去,便毅然放火烧了府邸,又自刎而亡。
荣贵妃虽被火烧成重伤,但到底是保住了性命。李穆即位后,便将其接入宫中册立为贵妃,十数年如一日地万般宠爱。可即便如此,荣贵妃却从未诞下过子嗣,倒是那些个不受宠的妃嫔,曾为李穆诞下三子。
然而,三子皆在年幼时就尽数夭折。不知何时起,大明宫内流言四起,道是荣贵妃下毒杀了三子。
李穆听闻流言后勃然大怒大怒,将传播流言之人尽数杖毙,此事也算有了了解。
但大明宫内的流言从来不是无本之木。
赵金麟本是坐于堂中,她见吴氏面色凝重,便走上台阶与李穆道贺。又走到吴氏身身旁低声安抚。吴氏面上堆笑,轻道了句无碍。
李允听李穆说完,心中更是痛苦。阿娘身死之事还未有定论,她竟已要成了别人的孩子了。又见堂下众人皆是面露喜色,她愤恨难平,便一股脑地认为,这大明宫内的人都是木人石心,无人在乎阿娘,更无人在乎自己。
她越想便越是难过,却又不敢难过,可还是落了泪。她赶忙抬手去擦,生怕被别人看到,却越抹越多,怎么都止不住。
李穆见她落泪,便将她抱在怀中,用指腹抹去她眼底的泪水,笑道:“允儿莫要再哭了,今后有了娘亲疼爱,便不会再有委屈了。”
荣贵妃从袖中抽出丝帕,擦净李允面上的泪水:“圣人说得是,妾必不会让殿下再受半分苦楚。”
李允气息不顺,却还是嗅到了那股馥郁且霸道的香气。她不住地打了两个喷嚏,面上更是一团糟糕。
这时,赵金麟走到李穆身前,也取了丝帕出来给李允揩了鼻水,又好似逗弄李允一般,笑道:“允儿不可再哭,若哭成小花脸便不美了。”
李允此时哪里还管得什么美不美,但众人都在劝慰,她就是真的不能再哭。只不过,她难以立马止住泪水,便是抽抽嗒嗒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赵金麟将李允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又与李穆道:“妾带允儿出去透透气罢,此处吵闹,别又吓到她了。”
李穆笑着点了点头,让冯益喊了几个侍官跟随伺候。赵金麟抱着李允,朝吴氏递了个眼神。吴氏见了,微微颔首,唤兰君和春迟与赵金麟一同带李允出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绕过屏风,往后园去了。
李允自知犯错,待赵金麟抱着她走出含元殿,来到廊下静谧之处,她才与赵金麟道:“姑母,我、我错了。”
赵金麟笑了起来,却不接她的话,只问:“你今日刚入东宫,可还习惯?有甚欠缺之物么?”
李允摇了摇头,扯了扯赵金麟的袖口。赵金麟会意,将她放在地上牵好,又道:“人都有七情六欲,若表现出来就是犯错的话,那天下众人皆有错。”她轻轻摩挲着李允的小手,下了定论道:“所以,允儿无错。”
李允一怔,心中虽不赞同赵金麟的说法,却也知她是在宽慰自己,就乖巧地点了点头。
赵金麟倒也不多言,只牵着她从廊下走入园中,不辨方向,沿路而行。李允因经历刚才之事,心中仍旧忐忑,此处又甚是陌生,便有些惧怕。赵金麟轻笑一声,与她说起闲话来。
两人走了许久,就又绕回了廊下附近。李允忽听到园中似有人说话,可仔细去听,只有蝉鸣声却不绝于耳,她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在绕过一山石后,见有一湖亭。
亭内有三人,李允一眼便认出个子最高的那个人是杨善,而另外二人她并未见过。赵金麟发觉李允分神,低头就见她正向湖亭那方张望。她略一思索,便转了方向,领她往湖亭那边走。
杨善本正与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议事,见赵金麟和李允款款而来,三人便收了话头,迎上前去跪拜在地。
赵金麟不言免礼,李允看着跪拜在地的三人,又困惑地看向赵金麟,才忽地反应过来,赶忙与三人道:“免、免礼。”
她依旧不习惯这般待人。
三人谢恩起身,赵金麟才道:“几位,是出来透气的么?”
李允察觉出赵金麟此时说话的语气有些变化,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变化,只觉得有些奇怪。她看向杨善,见她今日身着紫色官服,头戴乌纱官帽,腰挂佩戴金鱼符。这官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风度翩翩。
“是,今夜多饮,有些昏昏然,怠慢之处,望安平公主赎罪。”大理寺卿上前,笑着回道。
“无碍。”赵金麟喜眉笑眼,又与杨善道:“许久不见了,杨大人。”
杨善拱手恭敬应道:“是,安平公主。”
“这几日,王大人可还安好?”赵金麟一边问,一边抱起李允往亭中的兀凳旁坐下,又将李允稳稳地放在腿上坐好。
杨善道:“甚好。”
赵金麟将李允额前的碎发捋好,笑道:“东宫刚立,允儿年少,日后还需几位大人多多照拂。”说罢,赵金麟不等几人回话,就问李允道:“允儿可认识这几位大人?”
李允点了点头,又摇头,只道:“见过杨善。”
杨善忽笑了起来,只道:“没想到殿下还能记得微臣,劳殿下挂心,微臣惶恐。”
李允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不再说话。
赵金麟笑着用手指蹭了蹭李允的脸颊,见李允抬头,她这才指向另外两人道:“大理寺卿赵文华,刑部侍郎陆炳,他们都是你阿爹的臣子,你可记住了?”
李允忙多看了两人几眼,努力记下他们的面容。这时,吴氏派来的女官寻唤二人回含元殿,说是众官准备了贺礼呈上,需得李允在场。
赵金麟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又与三人道:“你们也一起罢。”语毕,她便抱起李允,跟随女官往含元殿去了。
快至子时,李穆才散了宴。他亲自将李允送回东宫,而李允已是困得神志不清。待到东宫时,李穆嘱咐了春迟些话,才让她背着李允回殿就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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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