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光阴易过,李允入东宫已是快一年光景了。
在她住入东宫半月后,方氏就被匆匆葬下。李穆只与她轻描淡写地提了句“烧得没了形状,又是枉死,不宜追悼”为由,草草赐了阿娘昭仪封号,未让她再去见阿娘最后一面,也未有任何报丧仪式。
李允又是气愤又是悲伤,但她也只无可奈何,只得压着悲伤,在阿娘下葬第二日一早去向李穆谢恩。
倒是立她为皇太女礼仪行得颇为盛大。
阿娘下葬后,李允就变得越发沉默起来。
先前,她已是少言寡语。现下,若非必要,她皆是保持缄默。再者,她性子不似其他同年纪的孩童,会将喜怒哀乐尽显在脸上,只一副淡漠模样,又不爱言语。与她亲近一些的春迟又是待人严厉,稍有不慎便会被重罚。故此,宫人平时办事皆是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僭越。
其实,李允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她只觉当这皇太女简直是累极了。
她自搬入东宫后就忙碌了起来。毕竟年幼,面对这些苛刻的日程,她便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强撑着坚持了下来。
每日卯时一到,她就会被春迟唤醒,去崇文殿晨读。待到辰时,太子师韩达会来讲学。约午时前后,她需去绫绮殿向李穆和荣贵妃问安,陪李穆和荣贵妃吃过午食才可回宫。
而后便能歇息一刻,就得去校场学习骑射舞刀,待到申时便可回殿沐浴,又需往清思殿去向吴氏请安。余下时辰,春迟或桐儿便会监督她练字、看书至亥时,再洗漱就寝。
今日一早,她起身后,春迟便告知她,最多再过三日,东宫官属便会到任,届时还需挤出个把时辰出来学得议政。
李允听后只觉头疼不已。如今,每日的事务已是安排得满满当当,现在还需再挤出时间来学政,那岂不是连一刻休息都不再有了么?
她暗叹一声,只让春迟安排时辰便可。
韩达今日来的早了些,李允见他入馆,便放下手中书册赶忙起身上前行礼。韩达笑眯眯地摸了摸胡须,上前扶起李允道:“臣恭贺殿下。”
韩达乃是名震四海的大儒,曾官任祭酒,可因其性格古怪孤僻又甚是严苛难以相处,所处处受人排挤,干脆一气之下辞官回乡。
他在入东宫之前,就从他人那儿听闻了李允的身世。李允未入东宫,便被封为皇太女,赏了黄金千万、金银玉器珠宝无数、绸缎千匹米万石、马百匹。
且不过一日光景,李允又被加封为晋王、右武侯大将军与并州都督之职位,太后更是赏了不计数目的珍宝与近百名侍官。这等封赏规模,从高祖称帝至今就未曾有过,可见李允受宠之深。
韩达从前设想,像李允这般受尽宠爱的皇子,大多都是性子顽劣,抑或是因从前经历之事而变得愚蠢笨拙。却不想初见时,李允不仅礼数周到,且读书刻苦,虽偶有顿塞,但其心性谦逊,是可造之才。
他不禁感慨自己心胸狭隘,又生出些许的期待来。
李允细想一番,觉最近似乎没有什么喜事。她放下手中卷书,疑惑问道:“老师为何而贺?”
韩达引李允坐在案前,负手而立,笑道:“臣听闻,过几日殿下便要开堂议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李允听韩达如此说,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韩达瞧她这般淡漠反应,挟着书笑着摇了摇头。
李允尚还年幼,虽有皇帝庇护,但还未有自己的势力,一旦李穆西去,以李允现在这般状况,根本不可能坐稳这皇帝的位置。
韩达习惯性地捻了捻胡须,他并非那迂腐之人,只会用书本教化。想来,许有些事是要李允亲自去经历,她才能有更深的体会。幸得李允年幼,还可有犯错的余地,故他也不在意此事,只拿起书本开始讲学。
李允不知韩达的心思,她挺直脊背,揉了揉眼睛,提笔开始记下韩达今日所讲。
晚些时候,春迟便将官属任职的书文呈给李允看。李允只粗略看了一番,就见杨善的名字赫然其中,她这才知晓杨善的名是盈,善是她的表字。
她只见过杨善三次,但因时间久远,许多细节已是记得不大清晰了。倒是杨善那与叔父一般的身高,令她印象深刻。
她思考许久,细细询问了春迟名单所提及的官员来历,才唤掌正将公文入库。
又过了三日,官属如期任职,春迟便安排每日酉时初,李允于明德殿内听众官属讲政。
李允初见众官属不免有些紧张,但并未表露丝毫。一来,春迟进言,让她端好殿下的架子,别让被众官属轻视。二来,她本不善交际,也想和众官属保持距离。三来,她本性内敛,本就少有言语,不喜表现。
李允坐于栏足案后,看着堂下众官。她的小手紧紧捏着衣袖边缘,手心处冷汗直冒,背挺得如量尺那般笔直。
众官属接到诏令之后,多少都有打听过东宫内的情况。只听闻殿下小小年纪就律己甚严,从未有过一丝倦怠,不喜玩耍只爱看书习武。
虽然皇帝和太后大行封赏,但东宫内依旧用度节俭,秩序井然,宫人皆是小心谨慎,不敢生出别样心思。
如此这般,殿下竟是比皇帝还要苛刻,隐约已是有明君风范。
李允此刻倒不关心众官属的想法。她只觉整个身子都僵了,从手脚发麻到皆没了知觉。今日以前,她几乎不会跪跽,都是居于案后。如今正式议政,便要遵循礼法,不可再随心随意。
她觉难熬,却也只得尽力忍耐,眉头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官属见她挑眉,皆是垂下头去,只有杨善嘴角上翘。
终是熬至戌时众官散去,李允正要唤春池搀扶自己起身,杨善却道有事禀告。李允顿了一顿,放下手去,又把背挺得直愣愣地开口道:“善请说。”
杨善上前一步礼道:“微臣有一物要交给殿下,恳请殿下移步下台来取。”说罢就从袖口的内袋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李允的双腿是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都几乎是倚靠着春迟才能缓缓起身。她站了一会儿方才恢复了些,由春迟搀着走下台阶走到杨善身前。
杨善立定,虽已是将身子压得很低,但奈何李允身型矮小仍旧是够不到取那物件。她正准备示意春迟去拿,却不料杨善突然跪下,将手中之物置于她的面前。
春迟感觉李允身子颤了一下,小手紧紧捏住她。李允手小,但力道却不小,春迟吃痛,皱了一下眉,转眼就见杨善手中捧着的,乃是一个缺了一条腿和一边身子的残破泥人。她仔细观看一番,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便心存疑惑望向李允。
李允已是红了眼眶。
她伸手去摸那泥人,却在碰到一刹那又突然迟疑了起来,只戳了一戳,才小心翼翼将其拿了过来。
这是,她遗失许久的小泥人。
小泥人的腿是她玩时不小心摔断的,当时她还心疼了好几日。但另外的残破之处,她却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她放开春迟的手,接过小泥人捧在手中细细端详,不敢多用半分力气,生怕又损了这唯一的伙伴。
她还是想阿娘,无论她用如何方法,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却依旧是无甚用处,且这思念一日比一日更盛。
她盯着小泥人看了许久,才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声音却还是染上了哭腔:“你是哪里寻来的此物?”
杨善低着头,回答得声音便显得有些闷闷的道:“微臣不才,此物非臣所寻得,而是由大理寺少卿赵文华寻得,只让臣交给殿下。”
李允又急问道:“那、那可寻得其它的?他有和你说阿娘的事么?火是如何起得有调查清楚么?”问完她就自觉问得太多有些不妥,便一手捧着泥人一手去搀扶杨善起身道:“我多有失礼,善请见谅。”
杨善抬首直立道:“殿下折煞微臣了,大理寺卿只请臣将此物交给殿下,其它事情并未告知。”
李允心存感激,便生出要打赏的念头来,可打赏之事从来都是春迟帮她打理,而此事过于突然,她便不知要如何是好。只好扯了扯春迟的袖口,想要询问。却听得杨善轻笑一声后道:“殿下莫不是要打赏臣?”
李允听她这么说只面上一僵,又觉自己不够小心,被她看穿了心思。看穿也就罢了,关键是自己确实也不知其中度量,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遭她轻视?她低头沉吟,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春迟见李允窘迫,立马冷下脸冷声训斥道:“杨善慎言,莫要枉揣。”她虽官品不高,但因是李允的近侍,自然是其他人所比不得。
杨善只俯首行礼道了声不敢,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李允扯了扯春迟衣袖,让她不要这般严肃。毕竟杨善将小泥人还于她,她心中自然是万分感谢。再者,确实是因自己不知礼仪,怠慢了她,便道:“我确有心赏赐,不过,善想要何等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