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卿的表情有些僵硬。
什么意思?
李瑞被恶鬼夺舍?
这跟她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
窗外传来主妇们骂骂咧咧的叫喊,她们慌乱地抢救着渗透了雨水的衣服,偶尔还有几道落雷打下,短暂地照亮昏暗的室内。
陈望卿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低头,想要喝一口水,可垂首,却只找到了一个被捏烂的橘子,橘子的汁水与糖分仿佛被空气沥干,凝结在了表皮上。
轰隆——
惊天的雷声。
陈望卿吓了一跳,仓促地拈起破碎的橘子,胡乱地塞进口,暂时安抚了干涸的口腔粘膜。
“很难理解吧,”柳生乜了一眼橘子,覆了层白翳的眼沉了沉,“按理来说,如果有走邪门歪道的高人,你的丈夫是绝对会被盯上的。”
“阴间有阴间法,人间有人间道,两者不可相互干涉,但总有灰色地带,阴气极重的人就是灰色地带,你和李瑞都是这种人。恶鬼能够通过特殊的手法,进入你们的身体,混入人间,也就是夺舍,但这需要有玄门中人做引......”
“但,你有纹身改命,只要你不说,看清你八字和背后含义的人,这世间不超过五个。可你丈夫却没有掩盖的手段,他能安稳活到成年的原因......”
柳生咳嗽一声,补充道:“大概就是他的母亲。”
简琼。
玄门中人,修的是正统道家的路子,但为人却是离经叛道,年纪轻轻就从与家里决裂,嫁给了家道中落的李家家主。
原本衰败的李家扶摇直上。
看起来,李家确实是起死回生了。
但,稍微了解内情,就知道李家的崛起,是有猫腻的。
自简琼嫁进李家,与财富增长成反比的,就是李家成员数量。
好好一个百人家族,活活死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人,也大多是家族中最为旁支的存在。
直到李瑞出生,李家成员不断死亡的趋势才戛然而止。
“柳城,只有我和简琼,有能力帮助恶鬼通往人间,而现在让你怀孕的这个,从某种意义上,没犯过杀孽,所以......勉强算半个恶鬼,倒是你之前滑落的鬼胎,是旁的邪物留下的东西,而且与你丈夫有关。”
“可我丈夫已经死了,”陈望卿蹙眉,补充道,“尸体都火化了。”
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公婆疯癫之后,时常念叨的话:
“孙子好,有了孙子,李家才能兴旺。”
“祂想你了,想和你生孩子,你们不在一起,怎么生?”
又想到她总是将遗照带进卧室的举动......
腾的一下,陈望卿从沙发上腾跳起来,她捂住嘴,不敢置信地问柳生:“如果,我是说鬼能够躲在遗像里,然后让人怀孕吗?”
想到遗像里的男人。
想到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温润的男人。
陈望卿情不自禁地捏住了衣角。
“有可能......而且,如果你有所察觉的话,我大概知道之前你流掉的鬼胎是什么情况了。”柳生砸吧了下嘴,失笑道,“没想到简琼还做过这档子事儿。”
他嘀咕着,但却没言明,只是突然问道:“贡品里,是不是有熟米。”
供奉的话,生米和熟米都可以,但若是在熟米里掺杂了特别的符灰,那可就不是单纯的贡品了,而是在给恶鬼暂时窜出来的机会。
“有,而且我公婆老是把熟米送到我的床底下,还有遗像!她总想要把这俩放进我的房间!”陈望卿有些激动,她的牙齿紧紧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一双桃花眼不断闪烁着凛厉的光,“所以说,她是想要害我吗?”
怪不得。
其实仔细回忆,老太太第一次见到她时,态度并不热络,甚至于有点冷淡,只是那时候她见到的有钱人大多都拿鼻孔看人,所以她也没当回事。
后来老太太将她介绍给李瑞,她也权当自己有某个特质入了老太太的眼。
现在开来,并非性格上的特质,而是八字上的。
柳生瞥向在陈望卿身后肆意舞动的影子,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努力忽视那影子,回答陈望卿的问题:“也不一定害人......不过,肯定是想从你的八字上获得什么。”
譬如用你的身体,培养一些脏东西。
不过,想了想,柳生没有说。
早些年,柳城玄学圈里的腌臜事不少,而与简琼有关的就占了一半,毕竟一个正统道家的弟子,居然会去信奉所谓的“野仙”,简直有辱师门。
可偏偏她算命堪舆的本事又青出于蓝,那些想要斗倒她的玄门中人,最后都完蛋得差不多。
当然,这和她背后神秘的“野仙”有关。
柳生见陈望卿咬牙切齿,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从不掺和到和简琼有关的事情里,就是觉得简琼身后的“野仙”非常邪门。
他专职驱邪,所以对邪物的感知比其他同道中人强上不少,自从简琼嫁给李家的当家人,他就总觉得对方身上的活气儿愈来愈弱,甚至透着死气。
可他不爱管闲事,也没什么正义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既然选了,那就是自己的命运,决计是不能后悔的,而他也并不想自作主张的,做所谓的拯救者。
就算简琼真是被邪物害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儿,是简琼自个儿的选择。
窗外的风呼呼的吹,灌进室内,吹得纱窗猎猎作响,偶尔还有雨丝飘进来,增加了周围的冷湿气氛,雨水的气味也渗透了进来,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周围。
陈望卿厌恶地看向窗外,她愈来愈讨厌阴雨天了。
小时候,她体质弱,每一次下暴雨都意味着一场经久不退的高烧,且高烧的时候,她总是昏昏沉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即便长大,不再发烧,但到了雨天,心情也会陷入沉郁。
更遑论现在,看到雨天,就能想到伍佑。
一想到曾和鬼物上过床,陈望卿就忍不住皱眉。
李瑞总夸赞她的皮囊是上天的杰作,总是用唇倾倒地吻在她的皮肉上,可现在,这具让自己享受过欢愉、感受过所谓爱情的身体,被一只鬼给玷污了。
真是令人作呕。
陈望卿的脸色愈发难看,眉眼间戾气愈发浓重。
柳生见她如此,默默拧开保温杯,粗短的拇指与食指拈起杯沿的一枚茶叶,轻轻一弹,那茶叶倏得飞出,落到了陈望卿的眉心。
冰凉的茶叶迫使陈望卿打了个哆嗦。
凶戾的桃花眼里浮现出几分疑惑,她歪了歪头,取下眉心茶叶,诧异地看向柳生。
柳生咳嗽一声,道:“清醒了吗?”
“不是,柳生叔,你真是高人啊!”陈望卿眼睛一亮,略带懵懂地问,“刚刚那个是武功吗?好神奇啊......”
柳生:“......”
被鬼身上的气息魇住还毫无所觉,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不过,看到陈望卿骤然绽放的笑容,他也忍不住失笑,脑海里不禁回忆起那个燥热的夏天。
他小时候没饭吃,被师父养大,师父教会他一身功夫,却始终没有允许他出师。
驱鬼这一道,在柳生师父看来,预防比驱邪更为重要,而预防可分为祛和守。
一个是祛除身体里的邪气,一个是守住自身的生气。
柳生的师父是纹身师,不太擅长斗法,但是却擅长用纹身帮人改运,只不过改运这件事,还得看天命,他们只改凑巧碰到,即有缘分的人。
那年夏天,柳生的师父和柳生路过陈家村的时候,车胎爆了。
陈家村偏僻,来往的车辆也不多,两人只能在陈家村暂居。
柳生的年纪已然不小了,经常替人纹身,可却始终没有纹过改运的纹身,自然,这也是因为师父没有教,或者说没有机会教。
缘分,这个东西,比较玄妙。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望卿。
小小的孩子,盖着灰色的棉被,被陈母拥抱在怀里,只露出因高烧而潮红的脸以及修长的指骨,光是匆匆一瞥,就轻而易举地摄住了柳生师父的注意力。
陈望卿的魅力,或者说,她对玄门中人的吸引力、对鬼物的吸引力,在那时就初露端倪。
“陈洪!陈医生!”陈母只手抱着孩子,慌乱地拍着门,哐哐拍两下,又去托住陈望卿不断下滑的身体,“救救我家望卿吧!”
不管木门如何震天响,内里却没有半点反应,可细听,却能隐约听到一些嘀嘀咕咕的碎语。
陈洪的邻居探出头,见是陈母,扬声说:“建邦媳妇!回去吧!别折腾了!要我说,早点生个别的健康孩子才是正道,你家这孩子啊——”
她拖长语调,佯装担忧道:“邪着呢!”
陈母眼角都急出了泪花,她猛地往地上啐了口:“你才邪门,你全家都邪门!”
是她不想要吗!
建邦在外面有了女人,回来哪还有力气碰她!
更何况她知道望卿招脏东西,但除了自己和建邦,没人能说望卿的坏话!
那长舌妇瘪嘴,缩回了自家门,临进门前还嘀咕了句:“好心当成驴肝肺。”
“妈妈——”小女孩往陈母的怀里缩了缩,声如蚊蚋,“我好冷。”
明明在发高烧,额头滚烫到能烙熟鸡蛋,可小女孩还是哭哭啼啼地唤着冷,期间还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呓语,仿佛是着魔了一样。
“我不玩游戏,我不要跟你一起玩。”
“我不玩我不玩我不玩......”
陈母着急得嘴上冒泡,穷乡僻壤的,每个村也就那么一两个医术还过得去的,偏偏他们村子里的陈洪,医术好的同时,还迷信。
这么迷信的人,果然是不会救他们望卿的。
柳生看着棉被里漏出来的小手出神。
“柳生,”柳生师父开了口,“改命的纹身,我一直都没有教你,就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如今,我想我算是遇到了。”
“走吧,师父将我压箱底的技艺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