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怜的心肠不够硬,而且也知道自己的本事不够,没法子从蛛丝马迹里探究出此案真凶,所以,她还是希望乔叔宏能够说出凶手。
摇怜晓之以情,眼神哀怜地看着鬼魂,道:“可是你娘因为你的离世伤心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哭得那么伤心过,哭天抢地的,像心肝被人掏了。”
叔宏娘痛哭流涕的场景仿佛清晰地在眼前重映,摇怜一想到,就觉得心里压块石头似的难受,“你就是他的心肝。”
“你娘亲是个寡妇,含辛茹苦把你抚养大。她的感情和希望全部寄托都在你这里。我想她应该很希望能瞧上你成家立业吧。”
“你死了,不会有人比你娘更难过。”
摇怜的语声哀戚,“你是她的心头肉啊。”
摇怜动之以理,“就当是报答她抚养的恩情,你把凶手告诉我好吗,她一定也是想知道凶手,为你报仇的。”
“乔叔宏,就当作是你为母亲想想吧。”
“娘,”乔叔宏嘴唇轻颤,青灰色的面庞抽搐般浮现出激动的神情,“娘,也是爱我的吗?”
“我娘也是爱我的吗?”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乔叔宏的眉目都变得柔和。
他缓缓地躬身蹲下来,但是脚底始终无法触碰地面。他蹲下来,把脸埋进屈起来的膝盖中,伤心地嚎啕大哭。
“娘、娘、娘……”乔叔宏的嗓门大,说话声响,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娘亲,却是轻如呢喃的低语。
他仿佛一个一觉睡醒后发现谁都不在身边的小孩子,呜呜地伤心哭泣。
摇怜原本心里便有些难过,乔叔宏发自本心地哭泣,惹得她酸涩了眼睛,直掉眼泪。
乔叔宏伤心哭泣,摇怜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噎着嗓子说道:“不哭了,不哭了,你是个好孩子。”
摇怜今年二十岁,比乔叔宏大两岁。
摇怜喜欢别人喊她姐姐,也喜欢哄小孩子似的喊比自己小的人好孩子,只在心情愉悦的时候或者此情此景下。
摇怜的言语战术感化了乔叔宏,她依旧迫切想知道真凶是谁,但是这时候单刀直入地说:“你快告诉我谁是真凶。”未免太煞风景。
乔叔宏抽泣着,不时嚎啕,“娘——”
“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吗,我可以让她来见你。”摇怜已准备好提出交换的条件,他得告诉她谁是杀害他的人,最好详细些。
她才能找到指证罪犯的证据。
乔叔宏的回答再次出乎摇怜意料,“不,不见了,见了也是伤心,有什么好见的。”
乔叔宏眼睛里漾着泪水,滚珠般往下掉。
的确没错,见了也是伤心,还有什么好见的。
他的态度已不止是肉眼可见的软化而已,摇怜决定趁热打铁,“那你能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吗?”
“不能。”乔叔宏果决地回答道。
摇怜傻眼了。
都到这份上了,她以为她已经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照成效来看,似乎是这样的。
但是乔叔宏拒绝之果断令她不禁怀疑起自己所看到的是否只是假象。
摇怜心中叹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摇怜忽然觉得疲倦了,恐怕从乔叔宏口中是问不出凶手了。
她何必执着地想破获这桩血案呢,受害的一方都决定替凶手隐瞒。
简直无药可救!
摇怜一想到这心情就如小石投入深潭中激起震荡那样蓦然一记恼恨。
摇怜头上的花簪子似乎也瞄见小石投进潭水里,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玉料制成的花簪,晃荡时相互碰击的声响清亮曼妙。摇怜心烦意乱,只觉这声音听起来都扎耳朵,遂抬手定住白藤花簪。
“我有句话想托你转告我娘。”乔叔宏站起身,悬浮的脚底和地面之间的空隙够把他自己的脑袋塞进去。
“你说。”摇怜没好气地道。
乔叔宏道:“他不是好人。娘看不透,但是我到这做鬼的份上了,依然担心她。”
“这句话转告给她,就当是我还了她生我养我的恩情。”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就如一阵云雾突然散了。
摇怜惊诧地叫道:“喂——”
“你就这么走了?”她对着空气说道,极像自言自语。
“你真的走了,乔叔宏?”
摇怜能把魂魄招回来,全然是因为那些魂魄心中有放心不下的事。
一旦执念化开,譬如,把想交代却未说出口的事情交代了,他们就和成熟的蒲公英是没有差别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而他们执念了了,便不再会回到人世间。
乔叔宏蓦然散了,证明他的执念已了,他不会再回来。
这手法极其残忍的血案似乎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也未必,乔叔宏也不是守口如瓶,一点儿也没泄漏。
“他不是好人。”摇怜沉吟,“那个他是谁?”
“乔叔宏为什么不说呢。他应该看见了凶手的样子啊,他不想给自己报仇吗?他那么宽宏大量的吗?”
如果,真按照村人的描述,乔叔宏是个脾气暴躁,话说不上几句动手要打人的角色,那他为什么不说是谁杀来他呢?
正常情况下,他该恨不得将那人剥皮食肉才对。
乔叔宏却只字不肯透露。而且,她提到了他娘亲,他都哭到摧肝裂胆的份上了,依然不肯说是谁杀了他。
乔叔宏招回魂来的表现不可谓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非常奇怪到她一下就能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
案情越奇怪,往往离真相便越近。
摇怜试着推测里面的蹊跷。虽然以前都是借着招魂术,直接从亡魂口中问出真凶,但是她好歹脑子没那么笨,好歹从过往的凶案里汲取了那么点经验。
她现在得思索一番那个他,还是那个她。
乔叔宏一个生前习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为何不指名道姓,说出凶手的名字。
之前,无辜枉死的人被唤回魂来,把凶手告诉摇怜还会向她道声谢。
摇怜喜欢别人的感谢,胜于她精心收集的弥足珍贵的珠花。
摇怜也喜欢别人的酬谢,酬金积攒起来又可以买支华贵绚丽的珠花。
乔叔宏这家伙反常地油盐不进,守口如瓶,怪到家了。
“连府尹,明日,我们再去村中走走吧。”吃饭时候,摇怜咽下倒数第二块小酥肉后提议道。
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每天去趟下沙村似乎也是必行功课。
昨晚半夜下了场雪,下沙村门口堆着村口一段路上扫起来的雪,混着枯黄的杂草和肮脏的尘泥。
雪堆叠的地方正在大红灯笼下,灯笼轻轻晃荡,未见光照散发出来,却悲悯地洒下怜惜。
摇怜和连纪牧进入村中,由记性极佳的连纪牧领着丢三落四的摇怜去寻村长。
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是村长,而是从村长口中问出与本案可能有关的其他人住址。
青石板路上的积雪融了些,路面滑滑溜溜的,曾经有过摔倒经历的摇怜走得很小心。
连纪牧步履沉稳,说话时却停下了脚步,“摇怜姑娘,你觉得是这村中的人痛下杀手吗?”
雪天路滑,连纪牧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摔倒,但是驻足暂停一定不会。
摇怜笃定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村里人,但是肯定是乔叔宏认识的人。”
连纪牧心中亦持有同种看法,但他想听听摇怜的见解,特别是摇怜的口气十分肯定,“摇怜姑娘为什么这么肯定?”
摇怜心一虚,登时心里塌陷了一块儿似的。
她那么肯定是因为招回乔叔宏的魂,他誓死不肯告诉她到底是何人将他杀害,那就说明他们一定认识。
并且,因为某种原因,乔叔宏对杀人凶手非常维护,宁肯自己枉死。
可是,摇怜不能这么回答乔叔宏,她长脑袋又不是为了显身高。
摇怜神态自若,脑海里不断回忆着之前参与过的血案里,县令仵作们说过的话。
“因为发生了血案,凶手之所以杀害死者无疑出自那么几种原因。要么为情,要么为财,要么寻仇。”
摇怜小脑瓜子一转就转到了支持自己论点的地方。
“乔叔宏由寡母抚养长大,身上能有几个钱?若是不相识的人杀害他,那就是为钱。可他没有钱,而且不相识的人杀害他,何必大费周章把他分尸成几段呢?”
摇怜用疑问句式,显得自己的论断极具说服力。
摇怜觉得自己此刻的聪明机智程度大概和戏台子上忘了唱词编着唱下去的戏子简直不相上下。
连纪牧眼神犹陷沉思中,“我还有一事觉得奇怪。”
“既然都分尸了,凶手为什么不把他抛到水里去呢?比起山上,村人要上去砍柴的山上,难道水里不是更不容易被发现吗?”
丢到水里好像的确更便捷。
凶手分尸既有泄恨的缘由,也有泄恨的成分,而且后者通常大于前者。既然都分好尸了,为什么不把它们丢到水中?
这下沙村的村人都要上山砍柴用作烧火的用途,丢到山上,指不定就被人发现了。
而且,果然被发现了。
摇怜半是胡诌,半是符合情理地道:“下沙村村民打渔为生,村里人对水应该不能再熟悉。抛进水里,似乎省时省力,不容易被发现,但是对渔民来讲,其实才更容易被发现吧。”
“摇怜姑娘说的对。”连纪牧赞同道。
连纪牧心中忽然冉冉上升一股喜滋滋的自信和愉悦。目前为止,摇怜的推断和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和清锁城数一数二的聪明人是一样聪慧的。
连纪牧望向摇怜的目光忽然脉脉温情,漆黑的瞳孔中泛着空濛濛的深情和欣赏一并融化的清光。
在摇怜注意之前,连纪牧就慌忙挪过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