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伤到哪里吧。”连纪牧目睹了全程,近到摇怜身旁,不免仍关怀一句。
摇怜摇摇头,猛听得一声怒喝,“乔叔宁,你在做什么!”
捶衣裳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平地上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还多了个袖子撩到胳膊上的女人。
她的脚旁放着一桶拧干的衣裳,明显,是洗完衣裳后从河边走上来的。
小男孩蔫着脑袋走了过去,“娘——”
他娘怒瞪着眼睛,训斥道:“谁教你用石头砸人的?我有教过你这么做吗,你是和谁学的。”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没礼貌?万一把人家打伤了怎么办?我不是教过你动手之前要先过过脑子吗?”
男孩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摇怜和连纪牧从旁看着,男孩的娘亲呵斥他几句,意犹未尽地走了过来,改换上一副真诚的道歉神情,“对不起,我没把小孩子教好。
“我洗完衣服刚上来,就看到叔宁用把石头往你的方向裙子上扔。你们没有伤到吧。”
摇怜摆摆手说无妨,“他之前也是像这样会拿石头扔人的吗?”
“不是的,他很听我的话,不会用石头扔人的。”男孩的娘亲断然否定。
“叔宁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她刻意地压低了嗓音,好不让被那个叫叔宁的男孩听见,“小孩子的喜欢和憎恨都很简单,也很强烈。”
“他是听到你问他乔叔宏住在哪里,一下就不高兴了,才会用石头扔你。”
和爱屋及乌类似,如果真把哪个人讨厌透了,那么和他交好的人一定也会被附带着讨厌。
摇怜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那么想的,反正她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的。
小孩子的爱恨既简单又浓烈,来得快去得也快。
叔宁和叔宏都是叔字辈的乔氏子弟,下沙村村里的同辈兄弟一定是同个字辈,同个字辈的却不一定是沾亲带故的兄弟。
叔宏为人性情急躁,嗓门高脾气爆。看哪个不顺眼了,破口大骂还是轻的,脾气上来就跟红了眼的牛似的动起手。
叔宏在下沙村村里的名声差得很,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几乎没人和叔宏来往。
叔宏在村子里路上走,坐在自己家门口剥毛豆的女人小孩通常如视新鲜般望向他,察觉到这些不明意味的眼波,叔宏顿时就恼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你爹长什么样?”
这么一来,大家就更讨厌叔宏了。
叔宁家住在叔宏家附近,叔宏人长得魁梧高大,每次看到叔宁在家门口玩耍,就涎着脸去逗他,把叔宁弄得哇哇大叫。
每次都是这样,他把叔宁弄得哇哇大哭时,脸上就会露出满意的狞笑。
乔叔宏之所以敢那么弄叔宁,是因为叔宁父亲得了伤寒两年前去世了,家里没个男人,叔宁娘一个柔弱女子奈何不了他。
乔叔宏自己两岁时候失了父亲,全靠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大,长大以后却欺软怕硬就欺负早死了父亲的叔宁。
看来某些人一生下来骨子里就是坏的,和教养不教养没半分关系。
叔宁母亲义正严辞去交涉,反被乔叔宏调戏,“不然,你就嫁给我,我收了他当儿子,不但不弄他了,还会好好疼他呢。”
叔宁娘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和叔宁说,看到乔叔宏这大坏蛋就躲得远远的。
叔宁讨厌透了乔叔宏,所以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摇怜听罢觉得讽刺极了,从小全靠母亲抚养大的人,不干不净地去作弄一堆相同遭遇的孤儿寡母。
摇怜也深感愤怒,连小孩子都欺负,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但,乔叔宏的品行再下作,她也不能不替他找出杀害他的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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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怜和连纪牧在村人引路下再次拜访乔叔宏母亲,问她有没有叔宏生前用过的东西,叔宏娘的回答和之前是一样的。
难不成,真要去把棺材起开,从里面挖骨头出来?
摇怜眉头皱了皱,忽然计上心来,跟叔宏娘说口渴想喝水,叔宏娘捧了水来,摇怜佯装失手打碎了碗。
据她的观察,叔宏娘吃饭喝水应该都是用的橱柜里的碗,叔宏是死了,但是他生前和叔宏娘共用的碗应该没被换过。
趁着叔宏娘到外面去拿簸箕,摇怜蹲下身来,迅速收拾起碎片,把其中一块装进了袖子里。
连纪牧注意全在摇怜身上,摇怜手上细枝末节的举动都被他装入了眼里。
他看见了摇怜偷装一块碎片,疑惑难解,但是他不说。
到了客栈里,连纪牧依然把疑惑压在心底,就好像没有瞧见摇怜怪里怪气的举动。
结合她偷藏起一片碎片的行径,连纪牧仿佛陡然明白了过来,摇怜是故意把碗打碎的。
可是,她把碗打碎了要这一片碎片做什么呢?
连纪牧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越想……干脆不想了。
摇怜回到客栈自己的房间,先把唯一的门闩上,再从袖子中取出碎片。
摇怜手抹了抹碎片,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放到了桌上,闭上眼睛,虔诚地低吟,“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不妨回来,告诉我你那未尽的心愿。不妨回来,不妨回来……”
桌子上摆放的碎片似是回应她那般轻轻地颤抖起来,紧接着,幽暗的光从四面八方流淌进来,慢慢地拼成一个人的模样。
乔叔宏赫然重现于人世,却是一抹脚离地半尺高绝不能再碰到地上的幽魂。
他的脸庞呈现幽暗的青褐色,两只手比脸的颜色更深些,像煤渣滚过一般。
“我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乔叔宏环顾眼四周,疑惑难解地看着这里唯一的人。
“你是死了,死了八天,七魂三魄已去了六魂两魄,而今回来的是你尚存的一魂一魄。”摇怜看他一眼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她淡淡道:“是我招魂把你招回来的。”
还好没有超过十天,还在限期内。
不然,这可能又成为人间一桩无头公案。
“告诉我,是谁杀了你。”摇怜定定看着乔叔宏,此时脸上神情无比肃穆,“我会替你上报官府,惩治凶手,还你公道的。”
“还我公道。”乔叔宏好像听不大懂那样愣了一愣,转瞬却坚决地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摇怜失色喊道:“为什么?”
他既然是被别人残忍杀害的,为什么不肯把真凶交代。
摇怜之前召回许多枉死之人的魂魄,有一些因为怨气深重,回来时候浑身冒着黑气,脸色是那种铁青一样的暗浊颜色。
凡是枉死之人,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叔宏脸上呈现出的青色透露着他因枉死心存怨恨之实。
为什么,他不肯把真凶交代。
摇怜扶了扶髻上白藤花簪,走近到他身旁,“难道你不是被人杀害的?难道你没看见凶手的长相,难道你……”
她的问题等于白问,自戕而死的人要怎么把自己的遗体分成数块。
摇怜自己也发觉问得蠢了,咬咬唇瓣,眼睛里充满探究的神采,“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乔叔宏不肯把真凶说出,弄得摇怜说起了昏话。
鬼魂嫌弃地拧了下眉毛,道:“我知道啊,你耳朵不好吗,我不是和你刚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自己死了吗?”
叔宏脸上露出的表情,摇怜似乎看懂了——他大概是想到底是她的脑子不好还是耳朵不好。
摇怜语噎,“你——”
她不是没听见也不是没记住,她只是想得太多了。
摇怜怀疑乔叔宏离世数日,魂魄散了大半,不免搅混了生前和死后。
摇怜盯着他,眼睛里闪现庄严老成的凝重,道:“是为了什么,你不肯把真凶告诉我?”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凶手是谁,真的很想知道乔叔宏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乔叔宏抬抬下巴,他的身高和摇怜有半个头的差距。
于是,从旁的角度看,乔叔宏似乎是白眼看人,语气豪横地道:“我不认识你,你是哪号人物?”
“我是可以招回鬼魂的招魂人。”摇怜立时蹙起浓黑的眉,暂且忍住脾气,“我把你招回来,是想问你谁是凶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摇怜凛然道,“难道,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她很愿意替乔叔宏指正凶手,讨回公道。
死在别人手下的冤魂乔叔宏却道:“不用了,我是个烂人,我对不起很多人,我不需要公道,我死了对大家才是最好的。”
“村里人是不是……”他青灰色脸上漾着深深落寞,“算了,都死了,还提这些做什么。”
可怜神情看得摇怜心给人揪了一下似的难受,“你真不肯把真凶告诉我?”
“我都已经死了,人死了,就让一切都随风散了吧,就当我没来过这世上。”
摇怜所知道的乔叔宏,生前是个人品差劲的人,不讨村里人喜欢,也没有好人缘,甚至欺负孤儿寡母。
可她见他露出这副神情的一瞬间,心下忽然生出怜悯之情。
摇怜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