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廷终于把水电费交了,这下没人再来催账,他也能清净地过上两天,脱产学习。
他每天就待在家里,捧着英语书对着墙壁无穷无尽地读。为了防止打瞌睡,他把装着蓝莓糖的肥皂盒子顶在头上,一旦头一歪,糖就掉下来,无耻姐夫的形象陡然浮现,立马让他有了精神。
也不是昏天黑地学下去,他早晚出门跑步。他出汗厉害,每次会戴一块挡汗的头巾。有次匆匆错把那条香帕戴在了头上,街上小姑娘对着他笑,摇椅上的看报老太问他是不是东洋人,因为搞得像日本人的钵卷,只差写必胜、精忠报国、龙马精神。项廷说Chinese,Chinese,老太太耳背,项廷提高音量,强调了快十次。老太太无限生疑:中国不类似印度吗?话不投机,项廷默默地把她的报纸扶回去,您还是接着晒太阳吧奶奶。
项廷拿下手帕握在手里,心里暖洋洋的,一想到那位一双巧手、柔软无言的田螺姑娘,桃花是飘飘,南风也薰薰。事实上丢了工作没了社交之后,他才发现一贫如洗根本不算什么,人在国外,孤独才最恐怖。项廷血气方刚又好排场,在北京时有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屁股后头一大群蹭吃蹭喝的小跟班。到了美国,就赵师傅和老板娘把他当个人,别人呢?于是他对那方手帕非常珍惜,主要是自发地丰满了它的涵义。还剩一公里他也不跑了,着急回家就忙把它仔仔细细折起来,收在枕头底下,怕满身大汗臭到了它,又将卫生纸折成一只千纸鹤陪它。有时清夜里他把它取出来,掏出口琴,吹一首《故乡的云》。对比之下,一见到床头柜上那颗横眉冷对的蓝莓糖,愈觉人嫌狗厌。
在煲煲好经理大力推广的情况下,项廷不受唐人街的欢迎,可并不影响他在华人圈子里的游走。凭借送外卖建立的人脉,失业一周后,他重操旧业。
这次,他没去应聘固定岗位,而是挨家挨户找上饭店老板,把自己包装成了物美价廉的第三方骑手。项廷说,你们用餐高峰期的人手本就紧张,客人给外卖员的小费顶了天也就15%,放着我来,我不仅不要一分钱,还反过来保证你们20%的小费。各位老板起初以为新型骗术,后来看项廷真的让他们实现躺着赚钱,何况项廷等餐期间,时不时搭把手改个刀,丝归丝条归条,豆腐上能雕龙;炒个菜,色香味俱全。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好事么?有人打听,项廷没吐露他的生意经:熟客都给他30%,他每单净赚10%。
如今不用在乌烟瘴气的后厨了不说,这活计更蕴含着先进的军事思想。这就叫作打游击,灵活多变、成本低廉且依赖民众支持,此乃弱小一方在不对称战争中的重要战略。你褫夺了我编制是吧?OK没问题,我还非不当正规军了,今天在这家做做,明天拍拍屁股就上那家去,您哪位经理还能挖空了心思来挤兑我么?
他不光送吃的,衣服杂货来者不拒,随叫随到。有一次,他用购物小推车送一根四米的旗杆到曼哈顿上城去。送货的地点是一个议员的家,给他开门的竟然不是管家而是议员本人。项廷在与贵人交友方面有天赋,他总是活力满满干劲十足,这正是死气沉沉的上流空气所缺少的。他还帮忙修好了水管,花了一下午时间在花园割草,以至于夫人对他印象不俗,留他吃饭,虽然只是和仆人们同桌。
这天中午,项廷订单的目的地是高盛广场。按地图找到韦斯特街200号,那是一幢四十层多高、披着茶色玻璃幕墙恢弘的现代大厦。他从没来过这,高端商务人士通常不在上班时间吃中餐吧?而且哪哪都找不到公司字样,大门上没有,门童的制服或发给访客的徽章上什么也不写。一切太低调,项廷还以为来错地方了。
他推门进入大厅,门卫立即迎上来问他找谁,我们这外卖不可以送上去。
项廷照着餐卡上的信息,按拼音念:“Sa-man-tha…Gar-ci-a……”
前台小姐用内线联系,让这位员工取餐,可那头正占着线,便让项廷把东西留在接待处就行,饭钱会记在餐厅的账上。可人不下来,小费怎么给?线上付款还没这么普及呢。项廷选择在这坐一会。他闲着无聊,环顾大厅,终于在一块电子向导版那看到了“Goldman Sachs”的文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幡然醒悟,这不正是蓝珀名片上的公司么!
那张名片就在冲锋衣的夹层里,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项廷随身携带,起到与蓝莓糖相同的作用,居安思危,警钟长鸣。
“请问,这个人在这上班吗?”项廷走过去,向前台出示名片,接着说,“我和他有预约。”
前台没被他唬着,检查了登记表,说:“不好意思,蓝先生一天的时间都安排满了。”
“那他一天一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
“6点。”
“要是我明天早上6点差一刻过来,他有空见见我吗?”
前台小姐眼光诧异:“先生,我爱莫能助。”
项廷此时突发奇想见蓝珀一面,倒无关家里头的一摊糟事,兴许是为了以人为镜。以前,他把父亲视作榜样,所以参了军。
他发现,刚刚一见到名片,前台小姐的扑克脸松动了,差点叉走他的门卫连那站姿也慎重了。
亲眼所见,证实白谟玺没骗人,姐夫貌似真是当地的煊赫人物,在白人堆里混得风生水起,那姑且可以把他当作自己奋斗的动力,阶段性的目标。项廷眼下就坐在大厅里,可这大厅又那么地渺远、高傲、气派,姐夫在第几层上班?他午饭吃了吗?他平常都忙些什么?下班后他有没有特别的放松方式?他身上总有自己可以拿来主义,化为己用的东西吧?三分钟之内,项廷已经将他推敲了一百次,越推敲心跳越快,勃发自信,总有天超越他,而这种私德有亏的男人会成为自己成功路上越退越远的模糊面孔。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有黑人,就没有一个亚洲面孔。黄种人就这个待遇。只有项廷反方向地想,为什么这些自称上帝选民的曼哈顿精英,生于斯,长于斯,然而在美国这块自己的土地上,也只能争到一个当文秘、接电话,替人跑腿等等廉价的打工饭碗?值得思考,值得同情。
研究起那张名片:LAN的三个字母后,跟着MD?什么缩写,妈的?
项廷去问前台,人家说的单词他没听懂。他双手合十做抱歉的动作:“我的英语很不好,麻烦你说慢一点。”
“这些问题,请你与蓝先生的秘书联系吧。”
项廷有点失望地又坐了回去。
其实,假如他再多好奇一句:蓝先生的秘书叫什么名字?就会意识到整串事情巧得离谱。
投行部的大秘沙曼莎,即是这位下单的客人,此时正在三十七层等候蓝珀回来进一步指示,指示的内容除了几份协议的修订外,还有小费多少的问题。
公私分明,她可以帮忙订餐,但不会帮上司垫这个钱。而且蓝珀这人“有趣”至极,看不上几千股的微利业务,某对家由于业务规模较小,被他讥讽为“两元店”,他却对于到手的每一分钱斤斤计较。直白来说,又懒又抠。她才不要擅自决定给了慷慨的小费,反过来被这只铁公鸡啄一口呢。公事优先,暂时没讨论到饭钱,就苦了楼底下的项廷了。
12点半,蓝珀从战况激烈的大会议室出来了。刚刚回到办公室坐定,他金发碧眼的上司便不急不缓地来到:“Lan,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业务价值贬损。”
费曼平素不苟言笑,整个集团就没一个人不怕他,不绕着他走的,好像他一出场便自带一串铁王座般的头衔,赫尔南德斯家族的风暴降生冷眼股海手持霜刃坐拥财富冰川资本寒域英国皇室三世不焚者以及Lan之boss。可蓝珀今天比他更冷淡。即使费曼是高盛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合伙人可比董事总经理大一整级。但在这,最重要的会议临时召开,最重大的决定举手表决,最推崇的企业文化是“仆人式领导”。大家都以名字相称,没人在西装里穿马甲。费曼却始终忠于三件套和牛津鞋,他的英俊,正是散发出那种最为经典、最符合美国百年想象的英式魅力。
离开半小时,蓝珀坚信办公桌上已经积了灰,一边用薰衣草湿纸巾擦拭,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如你所闻,我对于这次发行和市场的看法有些差异。若此价格是竞争对手所能提供的最优报价,高盛能够为优质客户额外下调25个基点。”
“你给董事会带来了可想而知的震撼,你的分析确凿无误吗?”
蓝珀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毫无想象力。你不能总是只想干那些既简单又利润丰厚的活,期待在这种机会的外头还包着厚厚的保护层。这就叫作胎盘,虽然在我老家那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圣物…好吧,离题了。总的来说,你管理上的瑕疵是不放权。坚持用老办法做被淘汰的生意,日复一日重复成千上万的琐事。每笔交易都要经过委员会的插手,我恨得牙痒痒。”
“我们不够保守,个别员工就会失控。你今天点头之前未与我商量。”
“那是由于没有进行正式投票,也就没有直接的反对。由于没有直接反对,我就大胆地做出了执行的决定。” 蓝珀以一种哲学家的口吻递进。
接着他做了个静音的手势,接电话,才听了半句话就皱眉头:“摩根士丹利以为他们是谁啊?说他们拥有你们?你们可是一个独立公司,完全配得上实力最强的投行,不必被历史限制住。”
通话挂没挂还不知道,蓝珀就无缝回到刚才的对话里:“既然没有投票,就没有被正式反对,所以我继续。”
在一阵长时间的单方面对视之后,费曼选择停战,发出午餐邀请。
蓝珀却说:“我约了大客户。”
“我们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共进午餐了,请你的客户割爱一次。”
“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我定的契约,布什来约,我也不能撤销我对客户的承诺。而且你得认知到你这是在要求我干两件事,就像你当初极力邀请我加入高盛。第一,我愿不愿意接这个活。第二,我能不能接受从塞多纳搬到纽约。并且通过工作结果来评价工作绩效,而不考虑我在纽约露面的时间,那我干——如果不同意咱们就拉倒。”
上司说服不了他,下属就更加没戏了。蓝珀常常催眠别人,决定都已经定了,潜台词就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就把所有人打发掉了。所谓你们的意见我都听到了,但是民主决策到此为止,然后他就宣布自己的一言堂。如果有人异议,不出三天就会惊悉,大伙争到最后,还是按照蓝珀的计划来的。
全世界都知道蓝珀是费曼的嫡系,但是大环境低迷,整个行业叫苦连天,蓝珀又连续两次小小失手。华尔街全长三分之一英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得了。传闻立刻说他过气了,谢幕了,晋升合伙人永生无望。业务难做,昔日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之间的火药味便越来越浓了。蓝珀在办公桌下安装了一个脚踏板,只要踩下去就能自动关上办公室的门,把费曼堵在外头。
沙曼莎提醒一句,外卖到了。还是没拦住蓝珀说:“我这个人既没有什么大主意,也没有什么坏点子。这次我们会加快转手的速度,我们不会单相思。有句谚语:买得划算就等于已经卖出了一半。朋友,你看到了吗?啊钱!一刻不停地朝你来,但是这什么都说明不了。费曼,你要是再不停止往我喉咙里塞毒药,我马上辞职。”
“请先不要急着走,想一想,离开高盛后你要去做什么?投身炼金,制香,调制魔药?你像一个货币巫师,还是去用炒股的钱去纽交所买个席位?Lan,有时你让我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孩童。”
费曼身边一直在速记的秘书,从未听到处处完美的英籍老板如此言辞失当,不知道这句该不该写下来。
“那请成年人回家吃胎盘,如何?听着,就算我买了,这些钱里也没有一分是从买卖股票中来的。我是投资银行家,我从不放无的之矢。但凡我是一个投机套利者,稍稍用功一点,早就赚到了10倍于现在所有的钱了。”
蓝珀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过费曼身边,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径直走到交易室的中间。蓝珀没让他走,费曼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随时随刻,费曼的谈判气场都很强,令人不寒而栗。可他这时心里明白:蓝珀有阵子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离开蓝珀办公室,费曼的特别助理信息滞后,还来确认餐厅订哪一家,言下之意当然包括蓝珀。费曼评:“一个新颖的想法,留到逻辑和理性过时的时候再用吧。”
费曼一回去,蓝珀立刻说起外卖:“让他坐货梯上来。”
沙曼莎拒绝得理所当然:“显然这不符合管理规定。”
蓝珀更加天经地义:“我当然知道我们当中有个人会被行政部臭骂,但骂你比骂我强。”
沙曼莎只能去接人。蓝珀理了理袖子闭目养神。华尔街的陈规旧俗裹得他透不过气,他也许下礼拜就该回塞多纳去。他到现在还能收到印第安祭司和红衣大主教寄来的玛雅文明圣诞卡,他都离开那五年了。纽约就是信仰沙漠,快把人闷死了。
可只是等来了孤单单的外卖盒。项廷的下一单快超时了,等不了小费,十分钟前就走了。
沙曼莎翘着小指把中餐放在桌上,生怕沾上一丝油渍。她受够了蓝珀中国犹太人式样的唯我独尊,让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做这些。
蓝珀似乎气得饱饱的,失去一切胃口的样子,翻翻闲书,给香薰机换了好几种精油,取出一支果味的电子水烟抽起来。不过这仅仅是人前表现的模样。沙曼莎一走,他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副银筷、一枚掐丝雕花的银制小食盅,以及一块与手帕的绣工图案一模一样的餐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