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来到了一家吃炒菜的餐厅,大概有十二三个人,浩浩荡荡的。
老板安排了一个很大的长方形桌子,蕊蕊和叶榆昔走在前头,蕊蕊就先坐到了最里面,叶榆昔顺势跟上,她们左侧方的那把长椅也坐下了人。
就在叶榆昔往里移动的时候,她余光瞥到正对面的人也在移动,是秋鱼鱼,然后是那抹红色身影……
她们这一边对应的是长方形的宽,这把椅子比侧面的椅子能容纳得少些,只能坐满三个人,所以按照次序的话,秋鱼鱼和蕊蕊对应坐在最里面,面对面,叶榆昔要挨着蕊蕊坐在中间,那钟忆跟在秋鱼鱼后面……
唉唉唉等一下。
不会吧。
怎么个事儿。
叶榆昔边走边在心里嘀咕:不会吧不会吧,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么抓马,求求了。
余光眼看着对面的钟忆和她齐平往座椅里走,停住,坐下。
两人几乎完全同步。
叶榆昔人傻了。
她眼皮抬都不敢抬,目光呆滞地落在面前的桌子上,跟个盲人似的。
钟忆,正坐在她的对面。
正对面。
她们只要稍稍抬头就能撞上对方的视线。
靠。
她真想死。
要疯了。
这饭要怎么吃?
谁能教教她要怎么吃饭。
其实也不是很近,虽然她们面对面,但这个桌子非常大,她们俩之间差不多隔了一米多。
但就是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才更折磨人。
叶榆昔心死似地闭了闭眼,嘴唇干涩,全身的神经系统都忍不住抽搐,她的眼睛根本无处安放,好像看哪里都不对,看哪里都像是一种僭越和冒犯。世界之大,却容不下她的一双眼睛,而她的一举一动,也都能被钟忆尽收眼底。于是她只能耷拉着脑袋,背脊弯曲,手脚都不敢动弹,像只鹌鹑,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被绑架了。
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叶榆昔,你自己看看,你尴不尴尬?
她忽然就后悔了,她不应该留下来的,这太恐怖了。
她好想爬起来直接走人,不管不顾地离开,但是她不可以。
随后,越越也坐在了钟忆的另一边,叶榆昔的另一边也坐下了人,一时间,大家纷纷落座,坐满了整张桌子。
蕊蕊让叶榆昔把包给她,把她们的东西一起放置在一边,叶榆昔递了过去,但包包的拉链没拉,一倾斜,叶榆昔粉色的卡包掉了出来,摊开在地上。
定睛一看,卡包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夜晚灯火辉煌中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远远的,还有点模糊,看不到脸。
“哎哟喂,这是什么呀?”蕊蕊看到后两眼放光,语气充满了好奇和揶揄。
叶榆昔慌忙拾了起来用手遮住照片,脸颊浮上红晕,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没、没什么,就是以前的……一个委托而已。”
这是她之前特地打印出来的照片,是她和钟忆在天台拥抱的视频里截取的。她觉得这张照片特别好看,虽然有些糊只能看到两个身影,但就是这种朦胧模糊的美,很有小说的氛围感、宿命感。
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暗自庆幸这是一张没露脸的照片,否则蕊蕊看到钟忆就完蛋了。
因为在其他所有人看来,叶榆昔从来没和钟忆有过任何互动,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过,就是完全不熟,也不想熟的两个人。
叶榆昔微掀眼皮,钟忆就坐在她正对面,安静地低头看手机。她觉得自己更像个贼了,还是那种技术很不成熟的贼,偷感极强。
不一会儿,钟忆忽然放下手机,询问着两边的人:“你们谁带补妆的东西了吗?”
叶榆昔虽在假模假样玩手机,但她耳朵一直支棱着,听得清清楚楚,不会放过钟忆的任何一个动静。
她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想说她带了,可惜钟忆问的根本不是她。
秋鱼鱼和越越都摇摇头,她们都没带,钟忆也只好作罢,继续刷着手机。
见状,叶榆昔骨子里的坏劲儿一瞬间蹦了出来,她刻意等了两分钟,然后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粉饼,打开,举到自己正前方,照了照镜子,又捻起粉扑蘸了蘸粉饼,在脸上拍了起来。
她故意的。
有本事问她要啊,开口啊。
她开口,她就给。
这可是她最贵的一块粉饼,她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
然而,她当钟忆是什么人,怎么会向她开口。
不过没关系,她就是玩儿,就是想使一下坏,仿佛这样能满足她某种心理。
过了一会儿,终于上菜了,满满一桌美味,足足有十几道。
然而有个问题,叶榆昔根本不敢大幅度动作,她生怕自己一筷子伸远了,就伸到钟忆跟前去了。
于是,她只敢夹自己面前的两三道菜,就一直来来回回吃着那几道,什么炒包菜,炒粉条,炒土豆丝……大鱼大肉都摆在中间或者靠近钟忆那一边的地方。
她真服了,这上菜的人八成是故意的吧。
正烦得很,忽然,对面的钟忆站起身来。
叶榆昔浑身僵住,大气都不敢出,面前是钟忆笼罩的阴影。
只见钟忆一手扶着另一边的衣袖,一手拿着筷子俯下身,往远处伸去,夹了一筷子桌子中央的菜,然后轻轻坐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优雅从容。
就,大大方方的,倒显得叶榆昔小家子气了。
转瞬间,叶榆昔感受到钟忆靠近又退回的气息。
呵,她倒是很从容嘛。
显着她了。
也是,她当然从容了,反正一直以来说蠢话做蠢事的人又不是她,她有什么可尴尬的。
叶榆昔脑中突然回顾起那些对钟忆说过的口无遮拦的话,更想死了。
她咬着筷子,牙齿磕绊厮磨,恨不能把筷子咬碎。又把头埋得更低,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她脑袋扣饭碗里了。
羞耻,太羞耻了,正主现在就坐在她面前,仿佛凝视着她的羞耻,鞭笞着她的罪行。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羞耻过。
这和在大街上裸奔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筷子咬着咬着,她的心又飘到委托那一天。那天晚上,钟忆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她面前,跟她一起吃饭,两人有说有笑,气氛是那么融洽那么温馨,她们俩头顶也有这样昏黄温暖的灯光,只不过那天她俩离得很近,伸手就可以够到彼此。
筷子从唇间缓缓滑落,她视线落到筷子上……
那天吃饭,她还亲手喂了她一口。
脸又红了。
天哪,她又在臆想什么啊,钟忆就坐在眼前呢。
神经病,不害臊。
她用手撑住半边脸,试图遮掩不正常的红晕。
其实这家菜的味道不错,只可惜叶榆昔一直吃得心猿意马,她都不知道自己每一筷子吃了什么,每一筷子又是什么味道。
她们虽有十几个人,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交流也是和各自熟的几个人。
此时,叶榆昔听见对面聊了起来,连带着侧边的几个人,好像是聊到了圈子里某个不太讨喜的女生,大家都在吐槽她。
别人说什么叶榆昔倒是没在意,但是钟忆说了一句话,她听得十分清晰:“她这种人,就是要站到她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不喜欢她,才行。”
顷刻间,叶榆昔夹菜的动作顿住,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体温骤然发冷。
她知道钟忆说的不是她,可为什么,她觉得钟忆这句话用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就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她蓦地像被打通了身体里的某条脉络,幡然醒悟过来。她发现这段时间以来,她出现在钟忆面前的次数有点频繁了。
会不会,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没分寸很没边界感,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讨人嫌,打扰到了她让她很不自在,会不会觉得这几次都是她故意的,都是她精心设计,蓄意为之的。
可她明明没有。
又不是她让她看自己和蕊蕊长得像不像。
又不是她撞了她,明明是她撞了她。
又不是她能预判到她的座位,故意坐在她正对面。
她哪里有那么大的神通。
她唯一的故意,就是知道她每次会去哪个展子,她只想远远地看看她。
就连这样也不可以吗……
就连这样,也是越界吗……
原本就食不知味的饭菜,叶榆昔此刻更是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她缓缓放下筷子,身子向后挪了几分,她突然就生出一个念头:她以后再也不想出现在钟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