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第一周,时间被安排得很满,先是新生摸底考试,讲试卷,发课本,同学们挨个上台自我介绍。
自我介绍环节向来是一些调皮男生的舞台,季一橙很多年之后还能依稀记得一个姓石的憨厚同学说:
“我没什么特长,鼓掌特别大声算吗?”
话音未落,石同学大力地在台上鼓起掌来。
这声音直击耳膜,下面的同学们被这个操作震惊了两秒,哄笑成一团,唯一没有笑的是季一橙,因为这个声音像极了她父亲扇在母亲脸上的耳光。
季一橙指腹捏到泛白,看着周围陌生的笑脸,咧着的一张张嘴,只觉得每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新的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生们的自我介绍就很正常,大多数有些放不开,但爱好大差不差,十个女孩里面有五六个都提到自己的爱好是看小说。
轮到季一橙的时候,她老实地说:
“我叫季一橙,本地人,初中来自琴州二初,爱好是写小说。”
台下一片寂静。
她在所有人脸上看到了一句话:真是无聊透顶的自我介绍。
季一橙紧紧掐着指腹,只觉得空气变得稀薄,犹豫着要不要下台,可脚上却好像长了钉子,半点挪动不了。
正在这时,有个小麦色皮肤的女生朝她喊话:“我喜欢看小说,你能写给我看吗?”
季一橙愣怔:“可以。”
可能是这个女生给的台阶太及时,季一橙灵光一现,顺势补充:
“刚才我听到很多女同学也喜欢看小说,你们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写给你们看。”
下面的女同学眼里都亮起星星来,纷纷捧脸:“真的吗?”
于是季一橙才下台就被女生们围住,大家纷纷抛出自己看过什么小说,又问她喜欢写什么,能不能给自己喜欢的角色做饭。
后来季一橙知道了这个小麦色皮肤女生的名字,她叫蓝馨,会成为自己一生的挚友。
……
高中的第一节课总是不上的,这似乎是一种传统。
性格活泼的老师为了让同学们轻松些,胡天侃地,同学们被老师逗得哈哈大笑,而比较古板的老师第二节就开始讲正课了,课堂氛围一下又变得很紧张。
季一橙被分到的班级是高一23班,第一个学期还没有分文理科,有许多未来的理科大佬都在这个班级。
他们学习起来劲头很猛,课本才刚发下来就在预习了,翻书声十分响亮,听得人心慌,季一橙不敢怠惰,下课还牢牢钉在位置上,上个厕所都用跑的。
这让她一整周都没怎么出去逛逛学校的风光。
第一周,季一橙没有见到陆骁。
但是第二周,季一橙就见到了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
上高中带来的新鲜感是很短暂的。
高中其实和初中并没有什么两样,就是学校更漂亮了,更大了,饭堂的菜还是那么难吃,还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和初中一样,学生要自愿为校园清洁做贡献,于是每个班分到了学校的一片地方,叫作“包干区”,每个班每天安排一个小组在早读时间清扫自己的包干区。
“橙子,你拿扫帚,我拿拖把。”这周的包干区小组长是季一橙的舍友,叫蓝馨,人很开朗,说话也有些大大咧咧的那种。
因为同宿舍的缘故,蓝馨和季一橙飞速地处成了好友。
季一橙抱了整组人的扫帚,下楼梯的时候扫帚柄遮住了一半视线,她看不太清路,差点踩空,旁边的男同学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她,随即接过季一橙满怀的扫帚:
“这些我拿,你拿这个钳子就行了。”
季一橙很不好意思地接过男同学递过来的大铁钳,问:“这是干什么的?”
“钳水沟里的垃圾。”男同学说,“我们那一块包干区,经常有学生把垃圾丢到水沟里去,你到时候看到什么辣条包装袋这种东西,把它夹出来就行了。”
23班的包干区在校门口旁边的停车坪,琴州附中绿化做得挺不错,一个停车坪做得跟小公园一样漂亮,上头还做了一个悬空的紫藤花架,九月开学的时候正值紫藤花开了漫天,风一吹过,很多紫色的花瓣就迎风飘飞,像下了一场紫色的花瓣雨。
要是往常,季一橙会觉得这个场景美得没边,但是轮到她值日,满地的花瓣就成了一种负担。
蓝馨指挥着小组成员打扫这些掉落的花瓣和枯叶,季一橙也蹲下来开始夹水沟里的包装袋。
用钳子从下水道栅栏里夹东西是个技术活,季一橙觉得很有意思,夹得很认真,短发从耳后散出来遮住了鬓边,但现在季一橙的手脏了,没法把头发拨回去,索性就这样披头散发。
就在她专心致志去夹一个陷在污水里的手撕鸡包装袋时,一群人往这边走,季一橙耳边传来几个男生在絮絮叨叨的讲话声:
“这次开学考试这么难,是对标丹城三中了是吧?”
“我中考是我们初中前二十,这次都看不懂那个数学的压轴题,半点都看不懂!就离谱。”这个男生提到的是省里最好的高中,丹城三中,季一橙肖想过,但知道自己绝对考不上的地方。
“我听说就是从丹城三中上学期的新生摸底考拿的题,琴州附中你也是好起来了,敢用丹城三中的原题。”
“我们班好像就一个人做对了最后那道压轴题,苏安琪,王涛,还有一个是谁呢,好难猜啊。”
数学摸底考的最后一道压轴题确实很难,就季一橙所在的23班,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直接留空,几个尖子生写了东西上去,但是也没写对,也就拿了三四分,甚至没有一个人做出这道题的一半。
这个男生说他们班竟然有三个人拿了这道题的满分,季一橙猜测他们估计是尖子班,耳朵稍微竖起来一点。
就下一秒,听见了一个熟悉到惊心的名字:
“陆骁,你小子怎么不出声,你不是满分吗?”
季一橙手里的钳子掉在地上,声音不大,只是很沉,转瞬隐没在周围稀稀拉拉的说话声中。
九月初的时节,琴州校园里依然佳木葱茏,晨光透过紫藤花架撒下点点光斑,如梦似幻。
一群手里或提着或抱着清洁工具的男生正朝这边走来,他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穿着外套的把袖口挽得很高,露出一段小臂,方便劳动,很有青春的气息。
只一眼,季一橙就在这七八个人里面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比其他人都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走在其他人中间,手里松松垮垮挽着一把扫帚,正在似笑非笑听其他人说话。
他又长高了,这是季一橙的第一个念头,比小学六年级最后见他的时候又高了好多好多,发型也变化了不少,略微有些凌乱的刘海搭在眉骨上,却不显凌乱,反而有些慵懒,很无所谓一样。
像是恣意不羁的流云,散漫惯了,对什么都不甚在意。
陆骁说:“走运而已,我看过一遍你说的原题,那个图随便一条边换个数字我就不会了。”
“少来少来,还装上了。”几个男生纷纷用手肘去撞陆骁。
“没装。”
季一橙脑袋里嗡嗡响。他的音色磁沉了很多,已经完全不是小学时候的声线,脑海里陆骁小时候的样子忽然间模糊起来,像是割裂的两个人。
几个男同学谈笑风生地朝季一橙这边走,季一橙这时候正蹲在花圃旁边的水沟处,正好面对着这一群人。
只要他们再走近一点点,就能看清楚蹲在路边的她。
季一橙慌乱不已,想提起钳子走开,谁知道关键时刻掉链子——
钳子竟然卡在了水沟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又不能把钳子丢在这里不管。
那群男生越走越近,万不得已之下,季一橙像落水小狗一样猛地左右甩动自己的短发,试图用头发把自己的脸给遮住。
她小学留的是长发,现在剪得这么短,陆骁应该认不出来她。
季一橙想想又自觉荒唐地笑了,也许陆骁可能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留什么发型。
反正不管怎么样也好,只求陆骁千万别看见她,季一橙根本无法想象陆骁要是看见自己现在这副蹲在路边臭水沟旁,用钳子夹东西的狼狈模样,心里会怎么想。
初中三年来,她躺在铁板床上,无数次地幻想着高中和陆骁重逢的场景。
按照她的想象,自己应该是梳着整整齐齐的半扎发,抱着本张爱玲的散文,不经意地路过陆骁身边,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
像妈妈的OPPO翻盖手机里自带的韩式广告一样唯美。
反正三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绝对不能是这样。
短短十几秒里,季一橙脑海里乱成一锅粥,几乎快把头埋进地里去,她继续装作认真地在劳作。
几个男孩由远及近走过来,经过季一橙,然后就不走了,停在季一橙旁边的地方开始打扫起来。
盼着他们赶紧走的季一橙如遭石化。
她看过那个包干区划分图,23班旁边只有一个包干区,是17班的。
班主任在开学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提到过17班,那是成绩最优秀的一个班,季一橙这个成绩要是在17班,连垫底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陆骁在17班?
是的,他的确就该在最尖的那个尖子班。
三年来没有陆骁的半点风声,这会儿一下子知道了那么多,像是洪水淹没了旱田,季一橙一时间接受无能,蹲得脚麻了也没有知觉。
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结束在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吆喝:
“橙子,过来跟我去倒垃圾!”
这洪亮的一声“橙子”差点让季一橙手里的大铁钳掉入水沟。
季一橙整张脸瞬间烧红,浑身过电,慌忙朝蓝馨的方向打了个“OK”的手势,用口型说:别喊!
从小到大季一橙只有一个绰号,就是“橙子”。
这个外号辨识度这么高,陆骁听见了没有?
季一橙后悔自己出来值日的时候没有戴个口罩,她很容易脸红,现在估计已经红成了猪肝色。
蓝馨还在催她,季一橙一咬牙,用蛮力将大铁钳从水沟里拔出来,飞快离开现场。
在垃圾桶旁边等待许久的蓝馨看见季一橙整张脸红成了苹果,疑惑不已:“你发烧了?还是钳垃圾太累了?下次我换个轻松点的给你。”
“不用。”季一橙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都在牙战,赶紧提上垃圾桶左边的那个手柄,“走吧,去垃圾场。”
“行。”
两个女生合力抬起一个半人高的垃圾桶,季一橙从没觉得这东西可以那么重,她的手现在软绵绵的,单手拎个垃圾桶都费劲。
陆骁应该走了吧。季一橙从刘海的缝隙里观察,没见着人,悄悄松了口气。
只是才转过拐角,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提着一柄装满落叶的铁簸箕,恰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