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B市开往C市的城际列车上,柯玉实靠在座位上打瞌睡,脑袋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轻轻摇晃。
他虽然有点儿犯困,却根本没有睡着,因为他的痛风又犯了,右脚大趾根的关节像针扎似的疼。
他得这个病已经三四年了。起初只是在单位体检时查出尿酸值一年比一年高,后来右脚大趾根的关节就开始疼了,而且疼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
他在B市商检局工作,单位里不少同事都有这个毛病,据说与经常大量吃海鲜有关。
的确,B市濒海,海产品自然是又多又新鲜,价钱比肉都便宜,柯玉实的确很爱吃。不过,自从发现自己尿酸值偏高,他就基本上忌口了,可这个病还是隔三差五就光顾一次,每次都得疼上十天半月才好。
“不仅限于海鲜,所有嘌呤高的食物都会导致尿酸值升高。”妻子杜若很有学问地教导他,手里挥舞着一份很长的表单,从高到低详细列出了各种食物的嘌呤含量。
这份表单是杜若特意上网检索之后打印的,她还特意在表单上用记号笔划了一红一蓝两条粗线,红线以上的食物绝对不许吃,红线和蓝线之间的食物可以少量吃,蓝线以下的食物才能敞开吃。
柯玉实接过表单看了一眼,排在最前面的除了海鲜,还有牛肉、羊肉、啤酒、浓茶、咖啡等等,都是他平常很喜欢的。
“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我还不如直接去世算了。”他抗议道。
“胡说!乱吃才更容易直接去世。不是还有那么多能敞开肚皮随便吃的东西吗?”杜若样子很凶地扬起手,对着他的头顶虚击了一掌,笑道,“你要是敢去世,看我不打扁你!”
“谢谢,那我立刻就能达到目的了。”柯玉实收起表单苦笑道。
他心里当然明白杜若是心疼他,为了他好,可是自己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无论怎么保养,身体也不可能越来越好,能慢点儿变差就烧高香了。
杜若也早就不年轻了,别看她样子挺凶,其实近几年身体也不好。两年前她体检时查出了多发性子宫肌瘤,动不动就流血,吃药打针都不大管用。医生说她已经到了围更年期,与其保守治疗,不如直接把子宫切除一劳永逸。
幸好那时候他们的儿子柯男已经在B市财经大学读二年级了,他们也已经在B市买了一套精装修的三居室住宅。于是,杜若就在B市最好的医院里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出院后又在B市的新家里休养了小半年,才返回C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继续工作。
手术之后,杜若经常觉得有点儿软弱无力,柯玉实认为是动手术伤了元气的缘故。
“哪儿有什么元气啊?”杜若却不相信这些,“其实就是年纪大了,身体修复得比从前慢。好在我现在也不用像柯男上中学那几年那样每天起早贪黑了,只要平时多睡点儿觉,适当锻炼锻炼,过一阵子准能恢复过来。不过,老公啊,人家都说女人切除子宫之后会衰老得快一些。如果是真的,你可不许嫌弃我。”
“天哪,老婆,你不打扁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儿还有胆子敢嫌弃你啊?”柯玉实立刻作战战兢兢状调侃道。
杜若扬起手,样子很凶地对着他的头顶虚击了一掌,笑道:“哼,你知道就好。”
列车穿过一条隧道,驶入了山区,冬季的山峦早已失去了绿意,显得光秃秃的,山脊的线条柔和地起伏着,山坡上斑斑驳驳地覆盖着成片的残雪,在正午的阳光下白花花地耀眼。
列车员来查票了,柯玉实坐正身子,从衣袋里拿出车票给她看。
虽然有好几年没坐过这趟城际列车了,但他还依稀记得这位列车员的模样。
柯玉实是在儿子柯男读高二那年从C市商检局调到B市商检局工作的。在最初那两年,他每周都乘城际列车在B市和C市之间往返一次。后来柯男如愿考上了B市财经大学,他就很少再回C市了,改成杜若每周来B市与他们父子俩团聚两三天。她一般都是周五下午过来,有时候周四晚上就提前来了,周一再坐早班车回C市去上班。
列车员走远了,柯玉实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也比自己印象中的变老了一些。
日子过得真快啊,他默默地感叹道。柯男半年前已经大学毕业了,如今在B市海关工作。
每当想到儿子的工作,柯玉实的心里就立刻充满自豪。
其实柯男小时候学习不算很好,但上大学之后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出色,毕业那年居然顺利考进了B市海关。
柯玉实现在是B市商检局出口三处的处长。三年前被提拔到这个职位时,他就知道这就是自己职业生涯的天花板了。他在业务上经常与海关打交道,在那里有不少熟人。他很认真地筹划着在退休前如何把儿子领上路,再送一程,毕竟帮助儿子立业成家,是他为人父不可推卸的责任。
想到成家,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儿子读大学那几年交往的那个名叫王雅晴的小女友。
那女孩子在大学里与柯男同班,大四的时候在B市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毕业之后在家乡那边考上了有正式编制的教师岗位,然后,这段异地恋情似乎又不温不火地持续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大三结束的时候,柯男曾经悄悄拜托过父亲帮女友找工作。柯男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这么做过。不过,随着年纪渐渐变老,他已经越来越不愿意想起年轻时候的种种往事了。
从柯男父亲的视角看,他觉得王雅晴挺好的,人聪明漂亮,性格也温柔和顺。可是,不知怎么的,杜若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总说她太精明了,比柯男有心机。在柯玉实看来,那个女孩子只是因为老家在农村,总觉得自己有点儿底气不足,所以在男朋友的父母面前才表现得比较小心翼翼而已。不过,王雅晴的样子的确令柯玉实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过往,因此在帮忙找工作这件事上,他也没怎么认真想办法。
这时,手机在裤袋里响了,柯玉实在座位上歪过身子,有点儿费力地把它掏出来。
“柯玉实啊,我是姜小丽。”
对于柯玉实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开场白,因为在大学毕业之后仍然对他直呼全名的人只有两个,而姜小丽就是其中之一。
姜小丽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C市科技大学数学系工作,和他的前妻洛霞是同事兼好友。而洛霞,就是另一个一贯对他直呼全名的人。
“我打电话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明天上午八点半,我们在C市科技大学门前见面,对吧?”姜小丽干脆地问。
“对,对,错不了。”柯玉实忙说。
“哎,洛霞的妹妹现在到C市了吗?”她又问。
柯玉实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在心里默默推算一下,说道:“应该快到了。”
“那你呢?”姜小丽追问。
“我正在去C市的火车上呢,马上就要进城区了,再有十来分钟也能到。”柯玉实说。
“那好,我马上有一场监考,不跟你多说了,明天见。”姜小丽果断地结束了通话。
柯玉实刚把手机塞回裤袋里,电话又响了,居然还是姜小丽。
“柯玉实啊,我刚才忘了问你,需不需要我帮洛霞的妹妹安排个住处?”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地问,听上去好像正在爬楼梯。
“哦……我没问过她有没有提前找好住处,算了吧,那样也太麻烦你了。”柯玉实说。
“不麻烦,住我们学校的招待所就行,挺方便的。”姜小丽不以为然地说。
“那……也好吧,如果她没找住处,我就给你打电话。你监考几点结束?”他问。
“四点,但五点钟之前我都会在学校阅卷。”姜小丽说完,又挂断了电话。
这个姜小丽呀,都一把年纪了,说话做事还是这么风风火火,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柯玉实默默地想。
他真的很欣赏姜小丽。如果不是七年前她主动找到他,告诉他洛霞精神失常的事,他根本就不会与她保持联系,更不会知道她是一个如此善良正直的人。
这一次,他也是通过姜小丽跟C市科技大学取得了联系。姜小丽已经很有效率地帮他了解到,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洛霞的失踪案仍然悬而未决,由于没有人主动申请宣告洛霞死亡,因此她的人事档案还保存在C市科技大学档案馆里,人事关系也还在C市科技大学,只是因为她失踪后没有与学校续签聘用合同,导致工资被停发了,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也断缴了大约四年左右。
“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姜小丽言简意赅地总结道,“等洛霞的妹妹一到,我们先了解一下她那边的具体情形,然后再商量该怎么办才对洛霞最有利。”
是啊,只要档案和人事关系还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柯玉实想,即便办理病退或者辞职,只要把保险公司的钱缴齐,洛霞就有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只是,要补交多少钱呢?洛雁手头也不很宽裕,她愿不愿意负担这笔钱呢?
他重新掏出手机,慢慢翻看着通讯录,想找到一个熟悉保险业务的人咨询一下。
感谢你的阅读。
昨日重现,似是故人来。
柯玉实又坐城际列车了,姜小丽又打电话来说洛霞的事了,柯男长大成人了,杜若生病变老了,就连列车员都变老了……
我总觉得,在时光流逝中慢慢变老,逐渐与往昔的自己和解,是对岁月静好最终极的诠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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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