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坊中的人很快都聚集在了院子里,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装束着所有能避雨的东西,但每个人脸上依旧纵横着水渍,每个人身上依旧散发着潮湿的霉气。
林怀赋看着他们精神萎靡,懒懒散散的样子,本来想说的话也被堵在了喉间,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呢,不管多强大的士气,被风雨一浇,都会散成烟尘。
外间甚嚣尘上的传言带来的并不只是害怕,也许他们更想回家与自己的家人呆在一起,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对自己的安全并不会有任何好处,相反,一旦真的出了事,这些人反倒会成为被怨恨支配的加害者。
“我想,外面的传言,你们都已经听到了。”林怀赋头戴帷帽,衣袂被廊下夹雨的穿堂风吹得像被摧打得散了翅羽的白鹤。
天幕已经是蒙蒙的灰色,隔墙的街道上不时有铃铛声传来,间或夹杂着鞭打骡子的声音,呼喝牛车的声音。这些声音把蛰伏在墙角檐下的水蚊全都唤醒,它们倾巢出动,在人的身上横冲直撞。
兰秧忽觉得眼前一黑,她拿手背揉了揉,再放下时,整个世界顷刻间变成了一抹干涸的蚊子血。
“这个时候我也不愿把大家强行留在椒坊里,若想要回家的现在就回去吧,这里有些碎银子散给诸位。当然等雨停了,你们依旧可以回来继续做事,我绝无埋怨记恨。”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着犹豫和怀疑,但外间那吵闹的声气,呼儿唤女的吆喝在蛊惑着他们,怂恿着他们。
花红端着托盘慢慢俯下身去,将上面的散银亮给众人看。
“想要走的,现在就可以上来拿银子。”林怀赋另使了个手势,把那从府中带来的心腹小厮们唤至身前,偏首示意道:“站到我身后去。”
十数个小厮拿着哨棒跃众而出,都散至廊下,护至林怀赋左右。
兰秧见到这群人的气势,不由得将身躲至柱后。这场面不像是散钱与众人,倒像是要打架般,有种在对峙的微妙感。
林怀赋又道:“如今雨下得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黑,再拖下去,彼此都有危险。花红别让大家在雨里干站着,把钱都散下去。”
花红一时未听懂她话中的意思,疑惑道:“小姐是说不管他们走不走,都把钱散下去么?”
林怀赋还未出声,兰秧便上前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道:“把钱给他们,要走的自然会接。”说着便从盘中捡出一块碎银,冒雨递给了排首的第一个汉子。
那汉子怔愣了稍时,把钱接了过去放进了怀里。
第二个汉子也很快接了过去。
后面的人见前面的人都接了,也就不再踌躇,除了少数的几个伙计拒绝外,那些椒农船工全都要下了钱。
既然已拿到了钱,便没有理由还留在这里,那些人向林怀赋抱手作了礼,结众而去了。
等到陈管事回来时,椒坊剩下的,就只有从府中和老宅带来的下人。他们都与林家签了契书,一来没有家眷在武镇,二来也怕为此寒了主家的心,所以都决意留下坚守。
把那些潜在的危险都遣走后,林怀赋暂且放下心来。她掀起帷帽,露出那张尚还苍白的面容:“怎么样?问清楚了么?”
陈管事一路行来,所闻所见都让他心神未宁:“衙役说并没有文书佐证,但县丞早已不在府衙中了。现下镇外也有不少村民要进镇来避难,说是夜来有暴雨要损毁庄户。”
林怀赋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双手一拍,决定道:“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就出门去。咱们一行人从角门悄悄离开,往石桥处走,那里毗邻凤凰岭,在山脊上停驻一晚,明日看水势再决定是否下山。”
陈管事闻言,见这与自己本意相符,连忙迭声应和道:“就是这样,我已经让人备了一顶凉轿,收拾好便可以走了。”
“凉轿?”林怀赋真是哭笑不得,一张脸由白转红,眉施薄怒,眼带嗔意:“我要从角门走,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你竟然还要用矫子?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椒坊没人了,赶紧来抢吧。”
陈管事一拍脑袋,赔笑道:“是了是了,我大意了,还是小姐思虑周全。”
等到天彻底黑了下来,彼此相对难见人影。椒坊的小厮们都绑扎好火把,带好火折哨棒,束好包袱草鞋,簇拥着几个乔装打扮后的姑娘,从角门出发,沿着街弄檐下的缝隙往牌坊走去。
兰秧一路挨紧了林怀赋,生怕和她被人群挤散。
外间的庄户百姓还在一群一群往镇上行来。
出镇的道路被堵死,人群里不断爆发着摩擦和争吵。
陈管事见前路被堵死,回身挤到林怀赋身旁,心急火燎道:“小姐,出不去了。”
林怀赋拉了拉包裹住头面的披风,望着眼前的混乱也犯了难,这个时候如果硬闯很有可能引起群愤,难道只能回去了?
两个小丫鬟早被挤得难受不堪,彼此蓑衣相对,水直往颈项里流,把胸腹打得透湿,她们哪里受过这种苦楚,都祈求道:“小姐还是回去吧,迟些时候再出门。”
兰秧耳朵里听到了一连串如轰雷的震动声,那声音从上游处传来。而远方黑得如漆了墨,雨水在火光中,像坠落的流星,一颗接着一颗,快得让人心悸。
“不能回去。”她紧紧拽住林怀赋的手腕,在她不解的目光中,坚定地摇了摇头:“相信我,不能回去了。”
林怀赋虽觉腕间疼痛难忍,但没有挣扎,反而认真问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出去?”
兰秧隔着几盏灯笼光,看着面前密密麻麻摇曳的黑影,很快在脑中想到个对策:“就说县丞出巡,让他们散开。”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林怀赋只得冒险一试。她向陈管事附耳说了计策。陈管事虽觉忐忑,犹疑稍时后,也如实把话向周围的小厮和伙计吩咐下去。
林怀赋拉下斗篷的帽檐,把自己那精致的眉眼彻底掩盖起来,避身藏在小厮身后,由得他们挥舞着哨棒,不断推拒着两旁拥挤的人丛:“让开,让开,县丞出巡。”
百姓们正如无头的苍蝇,听到县丞出巡,心中不由得安定下来,连官府在此时都能淡然外出,这证明外间并无危险,想要进镇的人因此都停住了步伐。
在几个强壮小厮的努力开路下,人群分出一条小道,大家顿觉步子松泛下来,行走虽局促,但尚算畅然无阻。
然而,刚走到牌坊下。
身后有人暴然喝道:“族老的车驾要出镇,都给我让开不要挡路。”
哗啦一声鞭子响,有妇人孩子齐声嚎哭起来。
人群渐渐起了些不满的躁动。
看来族老们也坐不住了,决定外出避难。在人群还未能全然反应过来时,他们更应该加快速度冲出去。
因此不用命令,小厮们的呼喝声便猝然急促了些:“让开,都让开。”
约莫一刻钟后。
大家终于脱离了最拥挤的那段道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未曾歇息稍时,那方族老的人马就惹了众怒。
“都是姓武的,你们凭什么就高人一等?”
“就是啊,我们为什么要给你们让路?”
“族老这时候出镇做什么?难道有危险也不告诉我们?”
这样**的天气本就催生郁结和怒意,众人压抑的火气渐渐被点燃了,那车驾被围住,几个护送箱笼的庄客亦被推搡在地,打斗声不绝于耳
林怀赋扶着花红的手臂,站在泥泞的小道旁避让着还在赶着牲口往镇里行来的百姓。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思绪复杂难安,不由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如果真有洪水袭来,他们被困在镇上,不是都得没命么?”
花红却不以为意:“依我看,本就是镇上比较安全,便是涨水,我就不信能淹到椒坊。”
兰秧怕这些话真能左右林怀赋的心思,便贴近了她,喃声劝道:“快走吧,不要停在这里,到山上去,到高处去。”
林怀赋点了点头,催促众人赶紧远离人群,她声音里带了点被水淹没的涩哑和疲惫:“走吧,脚程快些,不要停下来。”
所有人沿着那被踩得稀泥四溅的道路,往凤凰岭狭窄的山道行去。
刚走到山道上,林怀赋的脚步就越来越缓慢,一旁的花红柳绿更是气喘吁吁,俱都攀木蹲身难以动弹。
“我走不动了。”林怀赋踉跄了一下,脚下蓦然打滑,身子往后倒去。
兰秧在后,连忙拦腰撑住她,并扭身让自己垫在身下,两个人顺势滚到一旁的沟壑中。她闷哼出声,只觉腰在石板的横棱上接连滑过,脊背如断裂般的疼痛。
陈管事带人冲上来扶起,骇得声音颤抖,不住地询问:“小姐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林怀赋摆了摆手,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远处的轰隆声越来越大,连带着整座山丘都能感觉到隐隐的震动。
这方山头似一座屏障,把外界的繁华与武镇隔离开来。如今也要把危险彻底封存在这个小小的镇上了。
兰秧从地上挣扎站起,她见众人停身不前,只得咬牙喝道:“水要来了,继续往上爬。”说完扶住林怀赋的肩膀,推着她迫着她迈步。
陈管事也不能再谨守什么男女大防,现下是逃命,命都没了,名声拿来有什么用。
“把那两个丫头拉起来,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