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挪死。人挪活。”
这堂是语文课,老教师不急不快的讲课声,使本就容易春倦的午后更泛睡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你在外见着了一株生长茁壮的植物,你动手将它摘走重新栽在了自己家,它很快就会因为不适应周遭环境死亡……”
墙外爬墙虎野蛮生长,长到窗沿,随风拨动,发出细微动静。宁恕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放下手中转动的笔,环视了遍周遭趴下大片的同学,最终在最后一排找到了视线源头。
傅敬之的目光貌似从很久以前就出现在他的身上了。
*
六月中旬,盛夏。天干物燥,人也容易烦,只剩水泥墙上的杂草在风的催动下与野花纠缠。篮球场上是少年奔跑的身影,空气中满是荷//尔//蒙的气息。
这所中心公园很大,是在老公园的基础上翻修了一遍,甚至还在球场旁新修了一个接水处,后山的旧接水处也就彻底报废,杂草丛生,蚊蝇满天飞。
宁恕躲在废弃接水处旁的雨棚下避太阳,眉心紧蹙着,拿手机的五指不安地蜷缩,扣着手机壳上的蓝色硅胶水母。儿子未经允许将他的手机藏了起来,现在傅敬之联系不上他,要来算账了。
每回都是羊妈妈来擦//避//谷,干脆就让傅敬之打他一顿好了,不然次次挨疲//肉//苦的都是他。宁恕脑子乱成一团麻,半晌想了想,又纠结地推翻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宁恕看着手机上一条又一条的绿色对话框,愣是等不到一条回的。他站在原地,莫名感受到了对方的有意疏远,宁恕不敢再去想,他急切地推出聊天软件,点开了通讯录,给里头唯一一个电话号码又拨了过去。
对面的铃声没响两声被挂断了。
宁恕急得快哭,他和傅敬之在一起这二十多年,傅敬之都没有除工作外挂断他的电话,就算因为工作,挂断后也会立刻发来消息解释。
宁恕眼巴巴盯着手机界面,汗水粘着散落的长发在脸颊都顾不上管,踌躇许久,他又发去一条语音:“儿子不听话,把我手机拿走了也没告诉我——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在傅敬之长年累月的讯//服下,宁恕习惯地解释前因后果时后天也要替自己辩解一句,以免让傅敬之找到空子,变本加厉。
语音发过去了,屏幕上又多出一条绿色短信,宁恕焦虑症犯了,不停用左手大拇指与食指去捏搓右手手腕上的黑色牛皮筋。他跟傅敬之这么多年了,早摸透了这人阴晴不定的性子,现在肯定是生气了,自己晚上又免不了一顿漏行。
宁恕怕傅敬之已经算小事了,在被豢养这么久,他更怕的是像现在这样,傅敬之不搭理自己。饲主不愿再喂养笼中的雀,它饿死是迟早的事。
与傅敬之在一起这么久,宁恕已经从自己的世界被剥离出来,现在如果傅敬之都不愿理他,他迟早也会死。
一种被丢弃的恐惧涌上心头,窜上脊骨。让宁恕失语。
*
傅铭羽打完一场后,迫不及待离了场。后半场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宁恕身上,他故意将宁恕的手机拿走,又刻意设置了闹钟。
待铃声响起,闹铃的叫喊在人声鼎沸的球场中如同奔涌溪流中无意掉落的一根绣花针,但宁恕听见了,他愚笨的母亲摸索到了他外套口袋的手机,随机昳丽的脸上显现的是极度的惊诧,宁恕不可置信地拿着被搜出来的手机,不确定地又去摸自己女士衣裙的口袋。
得知结果后,傅铭羽欣赏着宁恕如同崩溃一样的神情,之后他的妈妈将失而复得的手机紧紧抓着,捂在胸口,逃离了球场。
妈妈真傻,手机不在口袋这么久都没发现。蓄谋已久的淘气儿子心情愉悦,他掐准时间,这个时候宁恕多半已经给傅敬之发去消息了。只不过他的父亲只会像往常一样用着千篇一律的方式来“惩罚”天真的妻子。傅敬之总是利用宁恕的分离焦虑,有恃无恐。
都是姓傅的,傅铭羽怎么不清楚傅敬之在想什么。
他的妈妈真实又可怜又傻,傅敬之每回用的方法无非就是让宁恕淋够雨,再开门让他进屋,但现在不会了,傅铭羽会在宁恕被傅敬之赶出门淋雨时,立刻替他妈妈撑伞。
织的再密的网总会有疏漏,费尽心思的猎人总会有松懈的一刻。
傅铭羽做了错事也不慌,没有分毫大难临头的模样,他悠悠哉挪步到后山,想在傅敬之来之前和他妈妈讨糖吃。
刚打完球,额角还带着豆大的汗珠,面上留着朝//红,到了后山,他的宝贝妈妈如他所料想中的一样,哭得喘不上气来。
有野心的杯//德小孩将自己伪装的很好,着急地抹去宁恕眼尾尚未干涸的泪珠,他观察着母亲发颤的眼睫,像是蝴蝶濒死之际还在奋力煽动的翼。
丑陋的御//忘化作无数双婴孩小手,不断拍打着阻隔他与宁恕之间的玻璃窗。傅铭羽熟练地将母亲无私高尚的爱利用,他软下语气,像真的认错般道;“把妈妈手机拿走,没和妈妈说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不和你说一声就拿走,害妈妈担心。”
傅铭羽垂着双目,眼皮耷拉着:“我只是想让妈妈专心看我打球,别分散注意力给手机。”话中藏着话,年级第一的小孩早掌握了一门说话的艺术,实际就是想贪婪地占据宁恕所有,不愿意他分一丝一毫给手机对面的傅敬之。
这番话成功哄骗到了单纯心思的羊妈妈,宁恕见不得儿子委屈,骨子里头最柔软的母爱让他狠不下心责怪儿子的擅自做主,尽管最后承载怒火的是他。
“妈妈不怪宝宝,妈妈没有怪宝宝。”宁恕找回刚丢失的声音,抬眼看见了傅铭羽满头的汗,就把傅敬之撇脑后了。
宁恕手指还在哆嗦着从衣裙口袋拿出一条纯白色手帕,随后伸着手给傅铭羽细细擦着额角的汗。
十**岁的少年窜的快,一天一个样。傅铭羽要比宁恕高了半个脑袋,少年的影子逐渐覆盖住了宁恕。
宁恕边擦着汗,嘴也没停:“不是在打球吗?怎么过来了?”
借着擦汗,傅铭羽毫不顾忌拉进了他与宁恕的距离,母亲的指尖只与他隔了层薄布,皮肤的温度正轻磨着傅铭羽的理智。但宁恕身上因为风的吹动而散发出的淡淡尼古丁味,让傅铭羽清醒。
“妈妈不在,我打给谁看?”
宁恕看着面前的脸,说是没人看那必然是不会信的:“怎么回没人看。”脑子被圈养出问题的妻子习惯性的开始夸赞起自己优秀的丈夫,“我向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放学就要留下来去操场打球,你爸爸他不和我们打,就站在操场旁等我,当年啊总会惹得一群小姑娘……”
傅铭羽曲解了母亲的意思,自认为宁恕的“怎么会没有人看”全是因为他这副皮囊随了傅敬之。
对母亲有着另类湛//友//誉的儿子眉头一僵,有些厌烦宁恕老将他与傅敬之混着谈。傅铭羽用脑袋蹭着母亲的掌心,打断了回忆与爱人过往的妻子:“我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和妈妈才长得像。”
闻言,宁恕微怔。随后真的皱着眉头打量起傅铭羽的脸,后者很享受宁恕眼里全是他的模样,任由母亲的指尖抚过眉角、鼻骨——
细细大量了遍五官后,宁恕的手指又回到了傅铭羽眼睫,也不知道是傅铭羽的话太具有诱导性还是他真的没有好好观察过,看了一遍后,宁恕越琢磨越发觉傅铭羽貌似与傅敬之倒还真没那么像。
“眼睛,”他像解出谜底的五岁小孩,“眼睛不像,你爸爸他眼睛太显凶了,每回看我的时候我都直打哆嗦。”
宁恕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傅铭羽双目上,同是眼尾上挑,眼型狭长,傅铭羽眼睛前端却是稍圆润的,不像傅敬之,本来就喜欢沉着脸,眼褶却像刀切的一样,一刀斩断了所有亲和感。
傅铭羽勾起唇角,他用撒娇粉饰了从母亲口中听到父亲名字的寄//度,用乖巧掩盖了卑劣的脊骨,将最原始的野性藏匿,变成与傅敬之完全不同的一条狗。
宁恕还是那么爱他的丈夫,连一点对于傅敬之的爱都不肯施舍给他。但傅铭羽不在意,他饶有兴致地将宁恕落下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傅敬之陪了宁恕二十几年,他也陪了十八年。只是缺了傅敬之误导宁恕的那几年罢了,他会想办法矫正过来。
“妈妈不要老把我和他做对比。”傅铭羽笑着看向宁恕,却是比冷着脸还要可怕,“他是他,我是妈妈的。”
傅铭羽情绪是压抑着的,语气却是柔和点。傅铭羽手从宁恕耳垂慢慢摩挲,延至后颈。宁恕眼睛顿时瞪大,像是被扼住命门的鸟,他才后知后觉方才从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
傅铭羽不是五官与傅敬之像,也不是身形。而是他们骨子里自带的,纠缠了他半辈子的压迫感。
“叮。”
消息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宁恕发觉脖颈上无形的绳一松,他几乎是下意识推开了傅铭羽,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傅敬之发来的消息很短,就两个字“回家”。兴许是短信发来的时间太过巧合,树叶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都会做贼心虚地认为是人的脚步声。
在傅铭羽认为是命令的短信,在宁恕那就好像有了解释的余地。宁恕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梨涡很浅,还有颗虎牙,但能看到宁恕笑颜的前提却是因为傅敬之,这个笑容就尤为碍眼。
“宝宝我们回家吧,爸爸叫我们回去了。”宁恕语气中带着一丝庆幸,催促着询问儿子。
傅铭羽对上宁恕双目,不紧不慢回复:“我还想再打会球,先送妈妈去公交站吧,送完了我再回来。”
宁恕点点头,他现在只想早些回去见到自己的丈夫。丧失安全感的雀急需找到一处温暖,供它歇息取暖。
儿子总是对牵母亲手很有执念,宁恕被养得太好,三十多的人看上去也和亲儿子差不了多少。
两人刚出篮球场,傅铭羽就先看到了被当成垃圾一样停在水泥墙下的一辆黑色宾利。还不等他说,最熟悉自己丈夫的妻子也看到了那辆豪车,宁恕松开了儿子的手,目光下意识去寻找傅敬之的身影。
傅敬之在惩罚后也有给予分离焦虑的妻子应有的安全感,这招打一巴掌赏一颗糖他玩的得心应手。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就倚靠在车门旁,周遭环绕着浓郁的尼古丁气味,车轮旁还掉着三四根烟蒂。
宁恕最懂怎么制止丈夫的怒火,虽然每次点燃傅敬之怒意导火索的火点全是他。宁恕找到丈夫后,就像在外被欺负惨了的猫找到了主人,大步跑了过去。
他紧紧环住傅敬之脖颈,恨不得将整个人融进男人血肉里,呛人的烟草味带给他极大的归属感,见傅敬之并没有动手抱他的举动,宁恕笨拙却像摸清了男人的套路一样,踮起脚在傅敬之喉结上落下一吻。
忽略了儿子还在不远处,傅敬之喉结上下滚动,而后伸手回抱住妻子腰肢。方才还像激流中不断翻滚的一片枯叶般的心脏终于安定。傅敬之搂着宁恕腰的手轻拍着,无声安抚。狭长的眼睫垂着,炽热的视线直勾勾注视着宁恕的脖颈。
从刚才到现在,傅敬之看都没看一眼自己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