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季怀安感觉什么有点扎脸,缓缓睁开双眼,枕在耳旁的竟是几根秸秆,口中稻草灰的苦涩感也随之席卷而来,忍不住啐了两口。
方才他正同乡亲们采着茶,谈论着小孩的课堂表现,不料,一脚落空竟从茶山梯道上滚了下去,疼得他乍然失去了意识。
他思忖着对上一道尖锐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颤,疼痛似海绵般吸足了水一点点在他脑海里涨开。
他穿越了。
原身本是商贾之家的子弟,虽是个病秧子,却兴风作浪,独好男色,而眼前这位嫉恶如仇的青年便是原身的赘婿,叫孟珏。
季怀安愣愣地偏转目光,打量着周遭的环境,黄泥堆造起的破落屋,随时要被风推倒的嘎吱腐朽木门,还有窗下那缺了半条腿的木桌,同富贵家境云泥之别,穷苦人家都算不上,更像是荒废了多年的旧屋。
记忆膨胀开来,他被抛弃了,带着赘婿一起。
这个朝代民风开放,虽允许断袖成婚,却仅是贵胄间嬉戏罢了,一旦失去权贵的庇护,在世族里也令人耻笑的。断袖无法生育孩子,带来不了劳动力,普通人家更是鄙夷。
脑海里播放出原身把孟珏绑回来的全过程,这是把书生绑了回来做了夫君!
孟珏这幅想剐了自己的神情,一点都不奇怪!
季怀安脑子飞速运转着,和离,一定得和离,刚想开口就被急促的咳嗽声打断,“咳咳!咳...”
他一手扶住胸口,弓腰拼命咳着,这破身子就算是和离了也得饿死,根本活不了几日。
待心肺都要被咳出来的那股强劲隐隐褪去之后,季怀安卯足勇气抬头,礼貌又不失尴尬地朝青年笑了笑,道:“我同意和离。”
他脸色苍白,如陶瓷般一碰就会开裂,衬得漆黑的睫毛如鸦羽般纤长,孟珏之前不解,他身子都这病成这样了还不知安分,现如今只恨不得他早点病死。
青年神色有了起伏,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想要参加县试,若是没中,就和离。”季怀安缩着肩膀,试探道。
闻言,青年顿时沉着黑脸,他就知道季怀安没安过好心。
但如若不妥协,别说自己科举会不会重蹈覆辙,眼下也不会好过,然县试在即,季怀安早已跌落高坛,应是掀不起大风大浪。
孟珏呼出口浊气,县试虽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却也拦住了大批人。
眼前的跋扈公子哥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短短两个月内中榜,简直是异想天开。
“好。”他答应了下来。
距离县试剩一个半月,身处周遭陌生的环境,还拖着一副累赘的身体,没有归属感才是最难熬的。
季怀安起初想借孟珏的手稿复习,自然遭到了拒绝。原身放肆撒泼,孟珏不信他也情有可原。
季怀安好说歹说,在和离书上提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才说动了孟珏。
终于青年在确定他不会弄坏手稿后,约法三章:不得损坏手稿、不得撒泼、不得在他备考的时候借阅。若季怀安犯了其中一条,便可将和离信交予官府,才给予借阅。
季怀安白日便借手稿背诵,晚上沉思复盘进入梦乡。
转眼间,就到了县试的日子。
季怀安到了考场,被衙役带去搜查以防夹带小抄作弊,他的手心微湿,直至和孟珏分开进入考棚,拆开卷子的那一刻,心跳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几年都未曾感受过的紧张惶恐纷沓而至,在粗略地检视完题目时,又如获心安,卷子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出题方式偏传统的帖经墨义,死背词句。之后是一道四书题,和一首五言六韵试贴诗。
他虽都会,但想要以八股文的形式写出来有些难度。季怀安如履薄冰,待整张卷子做完,徐徐呼出一口气,才觉右手臂微微发麻。
县试有四场,前三场需连考三日,每次考完就放榜,将考中的考生在榜上成圆形摆放,不分先后次序。第四场需等上些时日,才会根据等地名次公布长榜。
孟珏对季怀安进了前三场很是讶异,却不露于言表,转念想到他在睡中还梦呓背着书,许是下了真功夫,承认季怀安更要聪慧,至于和离,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在第四场考完,两人沿路回家。桠枝裹着嫩绿散发着金辉,晃动。
自家的屋子在邻里间落破得格外引人注目,隔壁婶儿凑聚在一团,等待农作归家的夫君。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闲谈碎语声变得清晰。
“前些日子来的那对死断袖,竟然也参加了考试,还一路中榜哩。”
“不能,就那病秧子,刚来的时候成天在屋里嚷嚷着要回家,满口粗话,你说他能中榜,我家公鸡就能下蛋哟。”
“英光哥说的怎么有假,他方才刚从县里考完回来嘞。”
“俺家眼花得都把死在桌上的苍蝇当成腌菜往嘴里送,英光哥大把年纪,指定是是眼花看差了。”
“英光哥又考了啊,他这回中了不。”
季怀安站在老远,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料想孟珏也是。
听闻这些人称“死断袖”,他内心没什么想法,心中有数便可,他好奇地瞥了孟珏一眼,青年的脸色铁青到了极致。
孟珏回到屋中未正眼瞧过自己,直勾勾地朝着角落走去,趁着天色有光,伏在木桌上捣鼓着纸稿。
季怀安卸下行囊,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盯着青年的背影出了神,一个半月前,他还是十里村的支教老师,班上的孩子二十个不到,大多都会羞涩地唤他声“老师”。
肩上乍然一疼,季怀安回过神来,孟珏面色愠怒,一手撑在自己身上,一手紧攥着和离书。
季怀安面露惊慌,吃力地将肩膀从青年的掌心挪开了一半,以往听闻读书人太在意闲言碎语,起初他不以为意,如今见到孟珏锋利目光,想必和离**达到了顶峰。
“孟...孟珏,”季怀安强装冷静地说道:“现已酉正,衙门散值。若要和离,也得等明日了。”
半掌气力没有松懈一分,他忍不住吃痛。
季怀安紧咬牙关,古代杀人犯法,孟珏哪怕再恨他,也不可能在此刻送他归西。
青年倏然松开了他朝木桌走去,和离书发皱。季怀安松了口气,待心神平定后,想到若明日孟珏真领着自己去和离,眼眸一动,现在还不是时候,还得等等。
清辉洒进窗内,他走进木桌旁,没有回避孟珏的目光,起唇说道:“明日和离,不能借你手稿了,你能同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吗?”
季怀安用手指点了点纸稿,这是孟珏画了圈,并未标注释的地方,想来也是他不解之处。
孟珏蹙眉思索着,不知季怀安又在搞什么名堂,耳边响起温声,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话毕,他均匀绵长地呼出了口气,关于孟珏不解之处的底稿在脑子里早打了数十百来遍,孟珏闻言盯着他片刻,眼神浮现复杂情绪。
季怀安没看他,指尖挪移到又是一处孟珏不懂的地方,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月凉如水,似轻薄蝉翼将破碎的身子骨兜着,油灯照映季怀安因病弱苍白的脸上,嘴唇翁动,解惑之后,孟珏沉浸在话语间,他试探道:“明日你还要农作,那还去衙门吗?”
孟珏瞥了他一眼,脱下外衫做枕躺在稻草上,背对着他闷声道了声:“还有七日。”
七日后,县试放榜。
季怀安轻叹了口气也躺在了稻草边上,睡入梦乡。
不知是县试结束,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还是夜里晴朗,气温回暖,今夜他睡得很是舒畅。
醒来时,金辉照映半边天许是近中午了,季怀安伸了个懒腰,将发间的几根杂草秸秆剔除,环视了一圈不见孟珏的影子。
见窗外嫩蕊叶绿,季怀安推开门,清新空气沁人肺腑。简单的洗漱过后,他绕着自家屋子慢跑了几圈,待身体微微发热,仍觉不过瘾,索性朝着山田间跑去。
这具身子太虚弱,除天生病弱外,还和原身平日里不良嗜好有很大的关系。
乡村阡陌交通,经人常踩过的土地坚硬平坦,跑起来不颠簸。
三五小孩团在路间玩耍,季怀安本想从旁小道绕去,不料还未走近,就听见一声童言无忌,“死断袖!”
一群小孩此起彼伏地喊道:“死断袖!死断袖!”
他仿佛在其间听到了声,“兔儿爷!”
季怀安见戏谑的张张小脸,这群孩子估摸着最大的有十来岁,最小的也有六七岁都没有去上学,想必是从大人口中才能习得这些词,不禁屏息拧眉。
突地,一小石块朝自己飞了过来,季怀安眉头紧锁迅速侧过身躲了过去,下一秒,好几块石子砸来,他只能用手臂掩着身子,往后退去,仍幸免不了几块狠狠地砸在了身上。
虽说他没必要同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孩计较,这群小孩实在是太乖张了!
他脚尖倏然踢起旁的石块,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为首小孩的跟前,让他吓着往后退了半步,又顾于面子强撑在原地。
正巧遇见干完农活的人往这边赶来,娃娃们见势不妙纷纷掉转头跑开,留季怀安一人愣在原地,他在那群人中看见了孟珏。
季怀安拍了拍衣袖上落着的石子灰,见一身狼狈模样都被人收入眼底,勉强地笑了笑:“已到正午了,走吧,回家吃饭。”
孟珏瞥了他一眼,眸间无波动,仿佛无关己事般从他们旁边饶了过去,季怀安跟在后头,隔了半米怕青年肩上的锄头砸到自己。
锄头上还沾了些新鲜泥土的味道,青山当户,矮墙浅屋。
此次风波过后,季怀安鲜少出自家院子,顶多在周围转悠,孟珏赶着春耕,帮人家开垦插秧来维持生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来季怀安已睡熟,两人交谈甚少。
县试放榜,两人匆匆赶到县里,牌前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季怀安不急着往里头挤去,那一抹亮红在陈旧公示牌格外吸睛。
孟珏在红纸上扫视了一番,果然在靠前的位置看到自己的名字,紧绷神色缓和了不少。季怀安凑过身来,浅笑道了声:“恭喜。”
红纸末尾,见季怀安三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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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