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漓回到冯大娘的饭馆,已过了午时。崔绍把阿漓送到门口,朝她做了个自求多福的表情,就施施然地回了自己的医馆。
阿漓本以为又会被冯大娘嘴硬心软地教训一通,可没想到自己做足了挨骂的准备走进店里,却迎来一张和颜悦色的笑脸。
“回来啦?灶上还给你留了火,饿了就自己下面吃。”冯大娘笑眯眯地翘腿坐着,她身旁是同样笑眯眯的陆婆子。
陆婆子一脸八卦地往阿漓探了探身,“啧啧,和崔郎中一块回来的吧?”
陆婆子一边说着,一边用豆大的眼紧瞅着阿漓,露出一口黑黄的牙,笑得阿漓浑身不自在。
“我、我去洗菜了。”阿漓忙不迭地钻进后厨,一股脑地将所有的菜蔬都抱进了水池,可“哗哗”的水声和薄薄的门帘根本挡不住外头的窃笑八卦声。
“他俩的好事,定了吗?”
“小声些,我家阿漓脸皮薄着呢。”
“哟,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再说了,这些天咱街坊都看在眼里,他俩都同进同出多少回了,还瞎瞒个什么劲啊!”
“你没瞧见,昨儿我跟崔郎中说阿漓没回来的时候,他紧张的那个模样哟!二话不说就去太守府要人了,虽说是讨了夫人喜欢才被留宿,可今儿他又亲自去把阿漓接了回来。崔郎中对阿漓的心思,瞎子也能瞧出来。”
“你家阿漓什么都好,就是忒清高了点。人家崔郎中那般好的相貌人品,娶个黄花闺女根本不成问题。你可得费心劝劝,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这是自然。我瞧着阿漓也是有些意思的,街上这么些年轻后生她都不多看一眼,却偏偏愿意搭理崔郎中。这喜事啊,铁定是有戏的,只不过是早晚了。”
“你待阿漓也算是半个闺女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街坊们沾沾喜气。”
“陆家婶子瞧你说的,到时候还能少了你一杯喜酒不成!”
阿漓听着厨房外的笑谈声,手上洗菜的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呆呆地出神,看着看着突然在自己影子身后看见了崔绍的脸。
阿漓惊讶地回头,“你……”
崔绍用食指抵在唇前,又指了指话语声不绝的后厨外头,笑着低声道:“跟我来。”
阿漓脸一红,他肯定听见外头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了。
就在阿漓忙着红脸的时候,崔绍已经牵着她无声地穿墙而过,来到了大门紧闭光线晦暗的医馆里。
阿漓愕然地看着身后的墙壁,又一脸提防的看向崔绍。
崔绍倒是很坦诚,“放心,这个我不常用的。”
阿漓正想着要怎么保护好自己卧室里的墙壁时,发现医馆药堂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绿衣女子,面容隐在暗处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崔绍带着阿漓上前几步,“韶光想要见你。”
“夫人,”那个绿衣女子朝阿漓欠身,“小女韶光,私藏夫人的画像,还妄想夺夫人的肉身,请夫人宽宥。”
阿漓摇摇头,“事情都过去了,你我也算是半个故人,这些权当是让我们重逢的机缘。”
韶光抬起头,脸上像枯树皮一样沟壑纵横,即便是笑也很瘆人,“夫人,听崔先生说您一直在寻找您夫君的转世,或许您可以去莲雾山上看看。当年淮陵城破后,城中出现了不少来自莲雾山的傀儡师,四处收集无主孤魂,停留了数月才离开。也许您夫君的魂魄,就在他们手中。”
阿漓被韶光的话惊得倒退了一步。
她知道那些近似妖鬼的傀儡师,也知道被他们当做武器的那些傀儡,都是用死人的骨灰做成的。据说,这样可以在傀儡体内锁住死人的魂魄,既能驱使傀儡像人一样灵活格斗,也能让傀儡有亡魂的怨气,百战不殆。但那些被困在傀儡中的亡魂,却是永远无法投胎转世,直到魂飞魄散,永不得解脱。
倘若明徵的魂魄真被困在傀儡中六十年……
阿漓不敢想象地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朝韶光笑得很苦涩,“多谢相告。那,你今后,可有打算?”
韶光看了眼崔绍,然后朝阿漓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把有些失魂落魄的阿漓送回去后,崔绍返身,走向静静坐在角落中的韶光,“用四百年的修为换一张人皮,你可要好生想清楚了。”
“崔郎中放心,”韶光仰起头,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小女不悔。”
“好,”如此,崔绍便不再多问,“明日辰时,城外十里亭。”
韶光整理衣裙起身,朝崔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小女这厢谢过崔郎中。”
当天夜里,牙口胃口都极佳的池老爷一边啃着红烧蹄髈,一边口齿不清地赞道:“夫人的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
崔绍静静坐在一旁,看着手中的酒杯出神了好一会,才不急不缓的开口:“她这是打算向你道别了。”
“什么?!”池老爷一激动,大半口肉没嚼就直接咽了下去,哽得差些一口气背过气,“怎、怎么会这样?你难道还没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崔绍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十分苦涩,“告诉她是,还是不是?嗯?”
池老爷语塞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喉咙里还卡着半块肉,赶紧抓过手边的酒壶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抹了抹嘴角,蹙着眉看向神色有些黯然的崔绍,“那,你打算如何?”
“她过些日子将去莲雾山,我会跟着同去,以防再出什么变故。”崔绍笑着叹了几声,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池老爷,“这本诗集先存在你这,等有合适的机会再交给她。”
池老爷赶紧擦干净手上的油渍,却很疑惑地接过那本册子,“这是……”
崔绍语气淡淡道:“六十年前,苏明徵写给她的情诗。”
“噗!”池老爷瞅着一脸镇定的崔绍,捂着嘴憋笑憋得很痛苦,好一会才忍住笑意,状若随意地翻了几页:“哦,南锦国主的亲笔,啧啧,也算是值得传世的珍品了。老夫能成此物的首位阅者,当真是荣幸啊。”
“你不是第一个。”
池老爷一愣,“还有其他人偷看过?”
“沈轩此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岳太守的内弟嘛。”
提到沈轩,崔绍显然很是头疼,“他把这本诗集当成了字帖,硬是练出了与苏明徵**分相似的字迹。”
池老爷很是意外,“这?”
“好在沈轩呆木,她也没将沈轩当做苏明徵的转世。”崔绍悠悠地转着手中的杯盏,轻描淡写道:“而且沈轩身边还有一只披着人皮的树妖,单是应付沈家人就够头疼了,想来也不会再有工夫来招惹她。”
池老爷点点头,将手中的书册妥帖地收入衣内,但又有些担心,“沈轩倒好说,可他那个姐姐沈氏却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可有察觉夫人的身份?”
“放心,为了她夫君的性命和前程,她即便是发现了,也不会对外说一个字的。”说罢,崔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情’这个字,能救人,亦能害人。”